1
像我当初来时一样,楼里楼外都静得出奇。
没有装锁没有上漆的木门严守着每一间屋子,听不到一点动静,在居住的情形之中给你种没有人息的奇异感觉。
原以为是无比清醒的我,忽而又恍惚了。
难道说,连昨晚的那一切都还不够真实?这一道门,那一间屋子……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说是仅仅用一个“梦境”便足以解释的吗?
终于,那醒目的大广告牌,又将迷糊的我一个痛击。
一夜急风聚雨,将小区那本已丑陋的巨幅广告牌撕咬得破烂不堪,一如四周那些遭人唾弃的破楼烂房,在刺目的曙光里,用丑陋昭彰着一种难言的隐痛一种深沉的创伤。
我举瓶刚想饮尽昨晚小女孩给我的那最后一口果汁,却见那捡垃圾的小女孩迎着朝阳而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允含着右手的食指,摇摆着身子蹬动已经破旧却仍无法蹬满转的三轮车,车厢里惟有她那垃圾般的小弟弟。小弟弟恰巧舔到了一个垃圾袋上的污物,忙丢了垃圾袋哭喊着抹嘴自救。正好车驶过我面前,我顺手就将果汁递到了他手上。他的笑容尚未行满果汁刚要沾口,谁料姐姐突然回身抽出几乎从不离口的右手,一巴掌拍落了果汁并恶毒地瞪了我一眼。小弟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加之那碾破瓶子的碎裂响,恰如那天在足球场姐弟两遭遇石块围攻,直令人魂摇魄散。
我呆了一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我去那老夫妇的矮房子取回了所有寄物,付清原想蒙混的寄存费,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我的歉意及祝福。
2
我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走到了车站。
一进站,就遇见了冯梅。
“哟,帅哥,真要出国旅游了!南半球还是北半球?”冯梅看着我笑说。“你施雨施总这几日可是把名儿玩大了,整个北海的加盟连锁都在传你呢!什么陈高王高的传奇都听腻了,亲眼所见你施总可才算第一人呀!”她话中并无一点恶意,我们的仇恨早经不言而淡忘了。
我怃然若失地说:“我真有那么出名?”
冯梅笑说:“别谦虚了,在我们加盟连锁里那叫虚伪!”
“可是,我不是你们加盟连锁里的人!”我说。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精英!”冯梅并没有留意到我的神情。“我才一接到你就对自己说,这个画画的老乡,一定不俗!怎么样,眼光还可以吧,我的准情人精英!”
“是你把我接进北海的……”
“这就是个好开始!”她看着我笑说。“想想该如何谢我呀?”
“那就请你再将我送出北海!可以吗?”
“好啊,我还想一直把你送去国外呢!”
“我到北海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你,离开北海遇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就凭这,你也该送送我!”
“怎么,”她这才留心注意了我。“出、什么事了?”
“可以吗?”我说。“送送我!”
“朋友走了?”
“就当我们是在北海认识的朋友。不是什么事业伙伴。是朋友!一个朋友!好吗?送送我!”
“真的走了?不是……”
“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事业伙伴!”
“朋友不理解走了,其实……”
“真的!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什么狗屁事业伙伴!我没有加单!一直都没有投入你们公司。”我简直快要发火了。
她闻言张大了嘴,半天才吐出声音说:“真——真的?”
我说:“真的!”
“那……”沉默良久,她才又问:“真的要走?可是……”
我说:“送送我!好吗?”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好啊!”她一扬头,说。“你欺负我只会接人不会送人啊!说吧,是想要个温馨的拥抱呢还是想来个甜蜜的吻别?”说着,就向我伸开了双手。
“你就当是一个朋友要离开北海,离开我们曾经共同梦想的北海,离开我们的海之梦!”我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不是什么事业伙伴。是一个朋友!一个朋友!”
“那,——有没有一点暧昧呢?”她偏着脑壳瞅住我说。“比方说……”
“随你吧……”我的眼泪已经上来了。
“想得美!”她一收脸,伸手说。“拿钱来!我给你买票!”
我掏出钱给她,她又犹豫地说:“真的要走吗?”
我强忍着泪向她点了点头。
她帮我买了票,默默地把我一直送到了车门下。
我不敢回头看她,犹豫一下,刚举步欲走,忽又听她说:“这就够朋友了?”
我霎时就被凝住了不能动弹,但被天性的犹豫错失了那一个美丽瞬间,只好等待着她再一次的召唤。可是她也沉默了。
有人说我挡住车门了。也正想逃脱的我忙向她说声“谢谢”就要上车,不想又听她说道:“难道你真的就不想抱我一回吗?”
她这声轻轻的孤独的召唤,有如一道温暖的电流,霎时融化了我们大海般的孤独。我丢了手中的行李,一转身,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泪如泉涌。我仿佛在向她做一种无言的忏悔,以祈求她的原谅感激她的怀抱,再无顾旁人。
“谢谢你,冯梅,谢谢你!”我泪流满面地说。“你知道吗,我离开家时都没有一个人送别,现在却有你……”
冯梅一直没伸手抱我,最后又说:“上车吧,难道你就不怕再抱一会我会跟你走吗!”
我听了她那有些哽咽的声音,犹豫一下,双手一松,抓起行李抢上车去,再不敢看她一眼。
3
一切都像梦一样,无论多激烈多美丽多恐惧,天明了人醒了,一切也就不存在了,至多能留下一个惆怅的回望一声无奈的叹息。
可我的梦呢?她究竟是什么颜色?她到底是像什么样子?我好像压根儿就还未曾见到过她。难道这就是我的“海之梦”吗?我的“海之梦”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车子启动了,我开始离开北海了。可我的“海之梦”呢?我来北海是为了什么?而我在北海又做了什么?我真的在北海呆了那么久吗?那到底是不是北海?难道“海之梦”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可如果不是花春琳,我还将是要连这离开北海的路费都没有了。
一俯首,我看到了自己一双破烂不堪的鞋子……——这就是我的“海之梦”?我一下子惊跳了起来。
我喊停司机,在众人的异样目光中冲下了车,鬼使神差地往回走。
我走在街上,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这才来到了北海,而之前的那一个城市其实并不是北海。走着走着,我不觉就兴奋了起来。是的,这是真的,我来到北海了,我真的来到北海了,而之前自己不过是误入了一间名叫“加盟连锁”的屋子罢了。
我在地摊上四十五元买了一双新鞋,当即将脚上那又破又烂的臭鞋脱下甩入了垃圾桶。
我来到北海了,我真的来到北海了,我走在北海的大街上了!看啊,看,你看,你看啊,北海,这才是北海,这就是北海。你看,这北海的房子,这北海的树,这北海的人……听,你听,大海的召唤!
我冲上了公交车,直奔大海。
海。大海。是大海。真的是大海。我终于找到大海了!你听,你看,这就是大海,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着的大海!
浪花,沙滩,阳光……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不知过了多久,落日开始向大海沉去,托起一种伟大的感动……
一团不怀好意的云悄然潜出,突然斩断了美丽的光影,霎时将人的思绪抛入虚无的苍白。
“一团可恶的云!”一个埋怨的声音传自我身后。
一个意境电般闪过我脑海,使我猛然回首一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就坐在圆圆最后坐过的那个地方。
一种无言的伤感霎时掀起回忆的浪花,托出了我的“海之梦”。
我对身后那不甘地收着照相机的失望摄影者说:“你完全可以从这团可恶的云中找到别样的美,正如你从喧嚣的海滩找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可我要的并不是那种美。”他说。“正如我没有看见那喧嚣的海滩!你呢?你又为何不画?”
我取出了我的“海之梦”。
他对着我的“海之梦”喃喃自语,突然惊呼他找到了。他忙着重新装好照相机,并请我做出正在创作“海之梦”的样子,而那最后一道夕阳也竟奇迹般透射出来。
也许是因为激动,他一时又找不着满意的角度了。眼看光影将逝,我灵机一动,将画架移去海浪轻抚的位置,遗留下画笔自己消失,终于让他抓住了那最后一抹神奇的光影。
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留下我的“海之梦”面对着大海。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大海般的无边的孤独。
我的“海之梦”就像是一名孤独的守望者,它的执着却是被遗忘。它被遗忘在孤独的守望之中,甚至连它所守望的大海也遗忘了它。它在守望,守望在被人的遗忘之中,孤独而永恒。
随手一掏,掏出的竟然会是“串网本”。
“选择所爱,爱所选择”。什么意思呢?古莹她是否早已在此给我埋下了什么暗示?
没有杨娜的签名。点醒并第一个为我的“海之梦”所触动的玉女杨娜,如果签名,她又会给我写下什么呢?
我突然失望且痛心了。一甩手,将那“串网本“远远地抛入了大海。——古莹她不也还在前面加有一句“早日投入”!
一偏首,眼前又闪现出了那个迷一般的女孩。什么都改变了,只有她不曾变且似乎永远也不会变。好像她永远也卖不出一件货物永远也不会更改看海的姿势。她在看海,她在守望,就像我的“海之梦”一样,孤独而永恒。
4
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幼儿园。
满园桃花逝落无声,看着那招摇枝头的小毛果子,我不禁低声自语:“多美的桃花,到底还结出这么丑陋的果子来!就像人生一样……”
刚要失望离去,突然听人喊道:“哎哟,画家同志你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老胡这校长也真是的,没空去接也不先给我打个招呼,这不怠慢了画家同志!”看门的老头冒了出来,不容分说将我拉进园去,打量我说。“想不到画家同志还这么年轻,真是不简单!校长先生说要请个画家来画画,我还以为是个胡子比头发还长的呢!原来还是个孩子呀!”
我听明了原因,想要跟他说清楚却又被他的热情给挡住了。当他把我带到那雪白的画壁前,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雪白的画壁有如那一方圣洁灵池,恰似我一直以来所苦苦寻觅着的大海;叫我感动,叫我不能自己。
雪白的画壁是无边的大海是广阔的天空,而那一桶桶颜料就是我的舰船就是我翅膀;青春等着我去激扬,生命期待我去开发,梦想盼望我去挥洒……
颜料和白壁在我笔下旋转交融,扬风张帆,展翅高翔,海阔天空。青春激起千层浪,梦想绽放万朵花……
“啊呀呀,桃花,桃花,我的桃花!”不知过了多久,老头突然出现在了一旁,对着画叫喊了起来。“对了,对了,年轻人,这就对了,这世上哪还有比我这桃花更美的!咦,这女孩是谁?——小胡老师?是小胡老师!也只有小胡老师!除了她,谁还能般配我这桃花!还有大海……年轻人,对了,这就对了!刚进来看你年纪轻轻我还担心不实在呢!看,多好的一幅画!小胡老师和孩子们看了不知会有多高兴……”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簌簌滚落。
海之梦,海之梦,这才是海之梦,这才是真正的海之梦啊!
大海啊,我们都误解你了,这才是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