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记得要送我一幅画吗?我在海边等你!一幅只有一只蝴蝶的蝴蝶泉!”苗圆圆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事情显然不妙,我下了楼又返回去带上了弟弟的手机边走边给她拨,可是她不接。我去寄存处取了画,匆匆向海边赶去。
海边人山人海,可是我的圆圆她在哪里呢?我该从何处去寻找她?我能找到她吗?
夕阳给美丽的海滩镀上了一层薄金,海浪色彩跳跃,有如一首经典乐曲舞动无数生命。
突然发现,我们这已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寻找,而是一种如同生命般深刻的寻找。我不能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接,我只有“找”到她,而她也只有被我“找”到。否则,即使我们见面,也将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知道我能找到圆圆,因为圆圆相信我能找到她。
在喧闹之旁、欢乐之畔,一个被人们所遗忘了的角落,苗圆圆独自一人坐着。双手托着尖尖的小下巴,沉默地面对着大海。鞋子还挂在脖子上,一双赤足时而被海浪轻轻一吻仿佛是要摇醒她抚慰她。
我走过去,但突然间全没了语言,只站立如一尊守护之神。
落日在海面上绘满错综复杂的光线,组成种种奇真亦幻的图文,托起白帆丰富多彩的象征,海鸟有如是披负了神圣使命的灵物,一阵风、一片云,所有是一切都已不再只是简单意义上的形物。
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一种对于生命的深层感动倏忽闯入了我灵魂深处,霎时激起迭迭凄美浪花……可一种无奈的辽远空漠,一种若有所失的痛楚,一种天高地迥的惆怅情怀却随即无能为力地袭上了我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苗圆圆才缓缓开口说:“你看到了什么?”
“美!”我说,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大海拒绝了美吗?”
“但是,——美同样可以征服大海!”
“你征服大海了吗?”
“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大海的哪一边呢!”
“你不是在纸船上吗?”
“纸船?纸船是一个梦!梦……”
苗圆圆打断我说:“大海就是一个梦!”
我们都被这句话触动了,不觉又陷入了沉默,任无限天地间只有海的声音搅动我们无言的沉默。
“画带来了吗?”她问我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把画递给她。
她接过画展开,不禁凄然一笑,说:“果真是只有一只蝴蝶的蝴蝶泉!”呆了一呆,又问我,“你见过蝴蝶穿花绕树吗?”
“没有。”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说:“你看到了什么?陌生还是遥远?”
照片上的她一身白族服装,亭亭玉立,妩媚可人,蝴蝶穿花绕树、围她飞舞。我呆看得那些蝴蝶动了起来,说:“美!”
“那是电脑合成的。”苗圆圆说。“就像那蝴蝶大世界的温室!原型是我妈妈的!”
我幽然无语。
她问我说:“大海,给了你什么?”
“你呢?”我反问她说。“她给了你什么?”
“梦!纸船的梦!”
我又被深深震动了,忙去看她,她仍只是静静地面朝大海。
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也没看,随手关了机。
她突然问我:“海是什么颜色的?”
“无色!”我说。
“无色?”
“海是无色的,但我们的生命会赋予她各种色彩。”
“现在她是什么颜色的?”
“孤独!”我说。“迷惘!”
她挪了挪身子,靠着我把头倚在了我肩上。
“你想画画吗?”她问我说。
“不想。”
“为什么?”
“我无能为力!”
“不。你有能力。”她争辩似地说。“你能画,你想画,你要画……”
“圆圆……”
“你必须画。你要画。为大海画,为梦画,为梦的大海画,画大海的梦……”
弟弟打来电话,我这才发现天已黑尽。我让她回去,她却只说:“你能陪我听一回海吗?”
我只好骗弟弟说我遇到周兴明了,关了手机,紧挨着她坐下。
她靠紧我,说:“抱紧我,闭上眼睛。”
我伸手抱紧了她。我们两人都闭上了眼睛,开始迈向一种境界。
“听也有色彩吗?”
“有。”我说。“听到的才是真正的色彩。那是灵魂沉淀出来的,有声有色!”
“我听到了!”她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我真的听到了,我真的听到海的色彩了!”
“是什么颜色?”
“好象……好象又不是海!”
“是海。”我肯定地说。“就是海。这才是真正的大海!”
“就象梦一样!”
“海就是梦!”
“纸船!”她惊喜地喊道。“你听见了吗?是纸船!”
“听见了!”
“就是你的那一只!”
“不。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她抱紧了我说。“她来接我们了!”
“她来接我们了!”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那不是纸船。那是蝴蝶,是妈妈的歌声,是你的画,是你,是一个梦。大海的梦。你就是一个梦……”她喃喃细语,依偎在我怀里进入了海的梦乡。
我听着她的呼吸和海的声音轻柔地融合一起,散发出如梦如幻的声色来。
静静地,静静地,大海悄无声息地显出了并非如此的本来面目,引导我走入神秘的童话世界,我们乘上纸船,随风而去,象两只不再孤独的蝴蝶……
突然,狂风袭卷,海浪猖獗。一个浪头猛扑过来,打湿了蝴蝶的翅膀,掀翻了我们的纸船,将我们倾入了阴森森的无底黑海……夜色深沉,冷风如刀,令人不禁感觉满是那阴风怒号之中的颠摇小舟、无边深海里的怪物异兽……
苗圆圆在我怀里卷缩着,在梦中轻唤着,打着冷颤。她在呼唤着我,她告诉她妈妈说我乘着纸船来接她了……我的眼泪不觉挂满了脸庞。我抱紧了她,我想要在这冷风之中冻结,让我们凝成一种永恒……
2
当我被梦惊醒时,一轮红日已照得金灿灿的暖洋洋的。
——好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
我动了动麻痛的身子,发现手中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电脑合成的蝴蝶泉,一张是我们那日的海滩合影。
我对着照片模糊了好一会,突然才回想起昨晚的事来。忙四下追找,却那还有苗圆圆的身影?只见朝阳灿烂,一切恍然如梦。我欲腾身而起,却被还不便动的身子摔了一跤。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边跑边掏出手机给她拨电话,可她关机了。
我冲上公路,挡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会场,一边还不住地徒劳地拨着她的电话。
我冲上海鸟四楼她们家,一把推开女宿舍门,但见一大圈盘坐床上串网的人“唰”地全回过头来,哪里有苗圆圆。我又转身去推开男宿舍,里面空空如也,一个鬼影也没有。
正要往厨房冲去,一抬头,猛见了她的师姐陈艳梅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倚在门边看着我。
似乎过了许久她才说出“走了”两个字。
我顿时当头挨了一棒,懵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
陈艳梅半是嘲笑半是自嘲地说:“你们俩可还真让我感动了!但由此可见,本就不适合……”
“走了……多久?”我打断她问。
“昨天就走了!你……”
我猛然转身,几步一阶地冲下了楼去。
好像是成心与我作对一般,少得可怜的出租车不是有客就是索性对我视而不见,连摩的也打不到一辆。我只好冲上公交车。不想翻遍了全身也才掏出两角钱来,无奈只好生平第一次掏出了残疾证,可司机看了看还是无言地把我赶下了车。
我跑步向前,顶着骄阳向车站奔去。我从未如此清晰而真实地感觉过一切都将毫无奇迹与意外。苗圆圆已经不在车站等我了,我已经找不到她了,她已经走了,已经弃我而去了。可我还是往前跑,不停地跑。我只有跑,一任汗如雨下,泪如汗流。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车站,面对出入人流久久呆立,像要枯涸窒息一般舒喘,许久才程序化地走进站去敷衍一圈以给自己做个交代。
浑身软绵绵的,散了架一般,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对着照片发呆。
电话响了,弟弟只问昨晚是“国通”还是“夜巴黎”。我不禁一笑,泪珠“叭”地打落在苗圆圆那灿烂的笑容上,霎时掀起千层浪花……突然无顾他人地仰首狂啸。
一起身,肚子就醒了,顷刻如决堤洪水,弄得我浑身肌肉不禁颤抖,眼看就要支撑不了一头扑倒。当强撑着走到食物前,未曾启口却先想到了自己仅剩两毛钱的窘状。
天热得要命。我口干舌燥,腹空脚软,浑身一针针地扎痒难受,头晕眼花,神情恍惚,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我拿两毛钱贼般买了一个香蕉,逃得远远的找椅子坐下,要将它每一分一毫都实实在在地享受起来。可是肚子却在诅咒我,使我浑身颤抖着久不能下口,渐渐竟不知自己是怕这只香蕉从眼前消失了还是被它的裸露嘲笑住了。
一甩手,我把香蕉扔了。我真的扔了。我是看也不看地随手一扔,它却不偏不倚“嘭”地一声落入了垃圾桶,那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或告慰我说那才是它真正的去处。
走进公园,想找水喝,但水龙头不是上锁就是有人。那一池水就向我漾开了从未有过的光色,我仿佛一条鱼了,一头就想插将进去……
公园里游乐点太多,嚣扬噪音吵得人更加疲惫。我走出了公园。
走到广场,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一屁股瘫软在草地上,许久才舒顺了气。
眯着懒洋洋的眼睛,渐渐被那些过往的脚步引起兴趣。我专盯了那些女人的脚,开始腿、臀、腰、胸……一步步将她们往上联想,计划该以怎样的线条配合什么颜色,蓦然举首兑证着那一个个惊喜与失望,不觉就使自己有些充实兴奋起来了。
这北海的女人和云南的女人除皮肤之外还有哪些明显的不同呢?如果让这北海的美女和那云南的美女站在一起来做我的模特,我又能从中发掘出哪些内在的外在的不同之处与相似之点呢?只是我非但已不记得那云南的美女,更是连这眼前的北海靓妞也看不真切了。
突然想到了苗圆圆和胡诗雅,那满园桃花和那遍泉蝴蝶……这念头电流般倏忽将我击呆了。
一气赶到幼儿园,天已黑尽。但见园中桃花尽败,落花无踪,惟有几个丑陋的小毛桃招摇枝头。穿过铁门的栅栏,我再寻不到胡诗雅的位置,一如我的纸船上再没了苗圆圆。
一股风恍惚吹过,如咽如泣,残花飘零,胡诗雅随花而去,化作一缕幽幽太息,袅袅而逝地吟出:“人面不知何处去……”
3
分享已经结束,会场四周尽是星天公司的业务员。打电话的、追吵调戏占便宜的、偷情约会的、搞无意识的、打气开导的、搞****俱乐部的,消极的积极的应有尽有,在疯狂的音乐中尽情放纵,摇摆出不同层次的不同姿态。
弟弟、表弟和表妹一见我,老远便喊:“快快快,出大事了!跟大大中级一天一夜,正是考验成绩的时候……”言中不仅对所谓的“大事”颇有谑味,更对我的“一天一夜”甚感自豪。
他们说,本已答应上车的表哥突然又不来了,任他们如何说好说歹也无济于事。
他们三人以联合开酒吧为诱钓表哥,让我这“书生”佐证,要社会经验丰富、交际广能力强的表哥上来帮看一看。
我漠然地说:“从一开始就是个无可弥补的错误。谁吃多了撑着,跑这么远的路来担这么大一个责任!”说罢,丢下三人,径自走了。
陈艳梅无声地倚立在我们钢板搂门口,好像专门就在等我,我也有意地停了停,可她又是并不认识我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到我跨入了一只脚去和她擦肩之际才听到了她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走了!”。
走了,走了,圆圆走了。她一个人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留下了她师姐。像一片落花,飘落无踪,悄无声息。
我最后一次串网,陈艳梅提出了这个问题,似乎只专门为了告诉我:圆圆走了。我最后一次接网,陈艳梅又说圆圆走了,她指导老师也走了,孤零零的她已在无助之中倍感四面八方的挤压排斥。我已经不知道她想要告诉我什么,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她想要我给她“打气”。我没有开口,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我不敢说。我不敢开口。因为我极度地想要说出一次真话来,我怕我一张口就会对她说出:你也回去吧!我们全都回去吧!
我彻底地崩溃了,那长久以来垒藏于心灵深处的空虚顷刻塌泄。当我激情飞扬、口若悬河、大言不惭地滔滔不绝时,谁能想到我其实只不过是个在不断怀疑不断研究的“准业务员”。我曾经是如何地嘲笑别人,现在回想,我和他们其实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们只会笑话着看别人如何地做出了傻事,却不知道自己早在笑话他人之时就已紧随着他人之后做起了同样的蠢事。
人类是何等可笑的动物,这“串网”又是何等滑稽的事情,再说到“打气”,就未免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了。这一切,无不在真实地说明着人类这个自称世界最高级的动物的无奈与悲哀。
如果说加盟连锁的第一代言词是“欺骗”,那么它的最后一个释解还非“谎言”莫属。但或许是加盟连锁真的太超前了,前卫得只有谎言才能使其存在,就像历代皇朝所给穷人的承诺与希望一样。
而最为荒唐最为可笑的是我们竟还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人生找到了真理,一副认真的样子。
刚要进家门,毕辉迎面冲出,见我忙刹住脚步,问:“施总,‘国通’怎么样?还是‘夜巴黎’?北海小姐如何?海鲜味爽不爽?”
我有些不知所以地说:“什么?”
毕辉淫笑说:“你就别给我充斯文了,再怎么说你终究也不过是个男人!北海的女人我又不是没见过,就不信你能定住!看你软绵绵的样子就知道了!”
大家都不无讨好地说:“施总,中级的享受如何?说来听听,也好让我们的耳朵提前先分享分享!”
毕辉突然叫喊道:“中级啊中级,我的中级!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要去打电话!中级啊,我的中级啊!”几阶一步地冲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