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手机翻查万年历,距离去大使馆做正式面签,还剩三天。这一周以来,他每天晚上在他的安排下接受老师的辅导,做模拟面试。在这之前,周亚明处理好了有关自己留学签证申请所需要做的一切复杂琐碎事项,而留给周清江做的,不过是依他所言,在面试官前好好表现一下而已。
其实关于这个关节,周清江相信周亚明也已经想办法做过一些处理了。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只要他决定做某事,那就绝对不容许失败。
所以有关出国这件事,周清江也不再企图逆反挣扎,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啊,林默尘同学,你也来买东西呀?”
一行人刚刚踏出便利商店的门,迎面便撞见林默尘。所谓狭路相逢,不过如此。
林默尘依旧独来独往,相比一群人簇在周清江身边那种众星拱月的状态,反差巨大到充满讽刺。他越来越沉默,较之周清江的张扬高调,他几乎淡成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
一颗心因此而狂跳不止,面上却必须故作冷漠。周清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林默尘,眼皮轻蔑垂落。“走吧。”他对旁人说,“马上就要上课了。”说着,目不斜视地与林默尘擦肩而过。
心里有一块摇摇欲坠的决心,就快要坚持不下去。
【4】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半个多月。阳光越来越温柔,风大的时候,渐渐让人感觉有些凉意了。林默尘换了长袖衬衣,顺便把各类比较御风防寒的衣物都从衣柜里翻出来以资备用。在温差的交叠、树叶的微弱色泽变换中,夏天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自己身边溜走了。
他不言不语。
在医院一个好心的护士阿姨帮助下,林默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新的兼职。24小时便利店的收银员,相较之前在“合川拉面”,工作量小很多,不过与之相对的,薪水当然也低。林默尘作为编外人员,每天从晚上七点开始,工作三到四个小时。
店铺离得远,到家的时候,往往已近午夜。梨花弄那个区的治安有多坏,林默尘再清楚不过,所以即使已经在这边住到第四个年头,深更半夜走在里面,还是会感觉胆战心惊。
这一天,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打着手电筒快步地穿过了弄堂,刚刚拐过墙角走到33号这块锈迹斑斑的门牌下,就被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火光吓得呼吸一滞。
“谁?”他厉声问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有什么好人?问话的同时,林默尘忍不住把铁制的手电筒紧紧地攥在手里,真发生什么的话,这至少也能做个防身的器具。
“是我。”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神秘人从浓重的夜色中走出来,走到路灯之下。他的指间夹着一支抽了一半的烟,声线略微嘶哑,“等你半天了。”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样熟络而又亲昵的语气,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不快发生。
林默尘自然没有料到来人会是他,内心一时五味陈杂。其实,隐隐是有些惊喜的,但骄傲如他,却不可能容许自己有所显露,于是他板着脸,冷声道:“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呀。”周清江作无辜状,一如从前。
“你有毛病,才会深更半夜坐在这里扮鬼吓人。”被对方的语气感染,林默尘也不由“毒舌”起来,反应就跟过去每次见他无赖耍宝一模一样。
周清江闻言,马上叫屈:“哪里有?你的电话打不通,家里又没人,我只能坐在这里等啊!”
“手机没电了。”林默尘淡淡地解释道,目光所及之处,周清江手中的烟头还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不由得皱眉,他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哈!”听他这么一问,周清江才好似如梦初醒,他扔掉手中的烟,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反正就是觉得心里特别烦躁。没找到你,本来打算走的,路过那边小商店,看到有人买烟,就突然特别有一种冲动……”
“什么冲动?”
“抽烟啊……”周清江苦笑,“第一口差点被呛死。”
林默尘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刚才坐的地方,灰黑的地面上散落着起码十个以上的烟头,于是他白眼一翻,呛声道:“抽了那么多,怎么也没见你被呛死?”
“多抽两口就适应了嘛。说来也怪,抽完一支,就很奇异地觉得平静了下来,一不留神,就抽了大半包。”
周清江又笑开,可却是那样苦涩。林默尘无言以对。场面一下子冷了。两个人都各怀心事,默默不语。最后还是周清江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他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么?”
心下一凛,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林默尘语言里带着淡淡倦怠与无奈,反问道:“我该好奇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挑衅。林默尘的意思很明白,你都这样了,我还有询问的必要么?
“我是故意的。”周清江凄然一笑,“很可笑吧,我是故意的。因为,如果有选择,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当他儿子啊。这些天你看到的,其实就是很多年来我的生活状态。围绕在我身边的人那么多,但你相信他们是因为我是我,才同我做朋友的吗?”
林默尘无言以对。
答案很明显,当然不是。周清江黯然叹息,声音越来越低:“如你这段时间所见,这些年来我天天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商界奇才周亚明之子’这个身份!很好笑吧?我太了解了,在他们眼里,若除却这个身份,那么我根本不会具备如此备受关注的价值。你能明白吗?你真的可以想想看,如果你是我,在来到一个崭新而陌生的城市以后,你还会想要重蹈覆辙么?如果你能谅解这些,那么就该原谅我。”
那一瞬间,周清江的眼里的诚恳与伤痛,都是那么动人。林默尘的右手抄在裤袋里,手握成拳,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内心的震动。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如果真是这个样子,自己所坚持的怨怼与愤恨,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林默尘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了。其实早在小公园里邂逅那对兄弟以后,他就在一直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将一切都太混为一谈了?周清江是周亚明的儿子没错,但他没有对林国栋做过什么,即使他在某些方面上有所隐瞒,现在也都解释清楚了。自己再执拗地别扭下去,也太矫情了点吧。
他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欲言又止。其实,他真的打算和好了。可就在这时,周清江踏进了雷区。
他只见林默尘始终冷着一张脸,态度漠然,却不知对方内心的汹涌挣扎。他只是忽然就觉得心灰意冷。如此煞费苦心,却还是得不到谅解,那再僵持下去又有何意义?
周清江咬紧下唇,几乎赌气一般说道:“我知道你记恨我爸爸,可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人狠狠挖开,林默尘猛然变色。他下意识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苏珮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能听我一句么?”
“呵!”林默尘冷笑,在周清江的刺激下,全身的血液好似逆流。巨大无比的难堪随着对方突如其来的话语将他当街击倒,旧伤口的地方好似又被人撒了一把盐,“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
他已暗地恨得咬牙切齿,抱住手臂摆出拒绝姿态,但迟钝如周清江,却丝毫没有察觉:“我这样说,也不是想要为他开脱。可是,据你所说,那些人既然有心陷害林叔叔,必然做了很多准备,不可能轻易就被推翻。”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爸见死不救没错了?”
“不是!我只是想说,我爸爸不应该是害林叔叔含冤的关键。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若你真的想帮他洗刷污名,就应该保持一颗足够清醒自持的头脑,或许我们可以……”
“够了!我不想再同你多讲一个字。”怒意到达临界点,就快要冲破火线,林默尘用尽全力抑制着自己想要给他一拳的冲动,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我的朋友,给我滚。”
是负气吧,那个惯以温和圆滑著称的少年,即使在林默尘的怒吼下,咬紧下唇,呆愣片刻,终还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周清江的内心溃不成军,这样的反目,几乎成仇,绝对不是他一直以来煞费苦心处心积虑想要的结果啊!可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再说下去,等着打架吗?
他几乎快哭出来,脑里“轰隆”乱响,完全无法正常思考。当时的周清江,只想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
他快步走到巷弄的拐角处,殊不知,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伸出来,就这样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周清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后腰处就被一个锐利的、猜想应该是管制刀具一类的东西狠狠抵住了。
“别动!”对方如是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恶意,“把钱包交出来,快!”
周清江身形一滞,脑袋里“嗡”的一声,霎时空白。心中有一小块阴影,在这似曾相识的刺激下,如罂粟花开一般吐露出危险而诡异的气息。
“说你呢!吓傻了?”对方见他没有反应,不禁也有些急了,“想挨刀子吗?”言语间,手中的力道也随之加强。
磨磨蹭蹭地从包里掏钱夹,周清江想,如果对方只是想要钱的话,那没有反抗的必要。
就在他把钱夹递过去的那一瞬间,一个混杂着惊叹与戒备的声音却斜刺里插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是林默尘,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周清江那声低呼,以当时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来讲,原本细不可闻。可不知为何,林默尘就是好像听到了。
他在猛然之间心下一凛,不祥的感觉顷刻笼罩住全身。夜色如墨汁一样黑,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前一分钟林默尘的内心还在踟蹰挣扎,下一分钟却已经转身下楼。他的身体跟随心灵,比大脑反应更快。梨花弄什么地方?别说抢劫,就算是杀人放火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你别过来!”抢劫者显然受到了惊吓,没想到比被抢劫者还紧张。他松开施加在周清江腰间的力道,把武器举起来指着林默尘,似是威胁又似是虚张声势,“我有刀的!”
长约二十厘米的管状物,黑暗中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林默尘才不管这些,他快速地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就往对方脸上撒。周清江心下了然,在林默尘蹲下的瞬间就紧紧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而抢劫者显然是慌了神也傻了眼,黑暗中也不知林默尘蹲下站起意欲为何,还在茫然间,就只觉眼内一阵刺痛!他哀号一声,本能地捂住了眼睛,同时也就松开了对周清江的钳制。林默尘见状,急急地冲周清江喊:“还不快跑!”他话音未落,连身形也还未完全向后调转,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第四个人却突然意外地出现了,并且一拳击中他柔软的小腹。
张牙舞爪的刺痛感觉顷刻便侵占了大脑,林默尘条件反射地捂住肚子。薄薄的冷汗自他的额头沁出,他咬牙,抬头看见一张陌生而凶狠的脸。
周清江见林默尘吃亏,也不禁想要动手。可对方比他冲得快,并且掏出了真家伙,冰冷的刀锋瞬间抵上了他的脖颈。
周清江不敢动了。对方嘴角一挑,露出“有种你就动动看啊!”这样满含挑衅意味的轻蔑微笑,随后,转头对那个还在死命揉眼睛的人说:“你TM猪变的啊?”
很明显,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狠角色是最初挟持住他的那个人的同伙。借着微弱的光线,周清江发现他有一双异常浓密的眉毛,而被他骂的那个人,则长了满脸的青春痘。
不远处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声,猜想是过路的夜归人。“浓眉毛”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地冲“青春痘”使了一个眼色,命令道:“走,拉他们上车。”
周清江闻言,简直难以置信,抢个钱居然还开车?难道是有备而来?
一种强烈的不祥感觉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怎么办?来不及过多思考,他转身飞快地推了林默尘一把,吼道:“你快跑!”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勺就被“浓眉毛”用刀把狠狠地敲了一记。“我让你叫!”对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然后回头厉声呵斥“青春痘”:“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绑走!”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塑料绳出来,丢给“青春痘”。后者先是“啊”了一声,仿佛非常吃惊。但在对方充满压迫意味又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又不敢不照做。他唯唯诺诺地应了,抹着头上的冷汗,哆哆嗦嗦地将两个倒霉男生的双手绑了起来。
“孬种!这点胆子都没有,你还混什么混?”看着同伴在绑人的过程中止不住颤抖的手,“浓眉毛”不禁又气不打一处来,心里一把邪火烧得他烦躁无比,连自己都忍不住骂:你TM是哪根神经没搭对,居然会找他合作?
“青春痘”绑好了林周二人,粗暴地将之推搡进车厢后座,而自己打开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浓眉毛”驾驶着明黄色的小奥拓飞快地开出了梨花弄。车上的人也不知他要将车往哪里开,只见窗外的景物飞速变换着,像光带一般一直向后退。
眼看时速表上的指针都快转了一个半圆,“青春痘”内心的不安与惶恐也像蚂蚁噬心一般,搅得他坐立难安!
“阿胜,开……开慢一点行不行?”
“少废话!你这个废物,若不是你,我……”“浓眉毛”下意识地大骂,但碍于林默尘与周清江在场,觉得再说下去也是自己丢脸,便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同伙一眼,满腔恼怒就如同箭矢一般射向了对方。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青春痘”不晓得已经死过几回了。
他摸摸自己鼻尖上那颗红得发亮的大痘子,心虚地低下了头。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着实出乎人的预料。按照阿胜最初的计划,本来只打算逼周清江交出所有现金与银行卡密码就好了,没有想过真的挥刀子放血,更不曾想要带他走。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是抢劫,而是绑架了!他再傻,也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开车不过是为了方便跟踪,另外也便于得手后迅速逃走。这里面没有太复杂的计划。
他的妹妹是“春日高中”的学生,他天天听那个小花痴和自己的小女朋友打电话讲周清江怎么样周清江怎么样。本是无意飘进耳朵里的碎句子,但次数多了,竟也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形象。刚好那阵子手气背,赌钱老输,他鬼使神差地就将主意打到了周清江身上。
煞有架势地布局,并找了狐朋狗友助阵,奥拓也是借的。他们跟踪了周清江好几天,一直没有轻易下手,直到这天,周清江来到梨花弄,他才真的有一种“机会来了”的感觉。
其实,若没有林默尘搅局,他们大概还是能够成功得手小赚一笔的吧!周清江本身也没打算为一点钱而与之硬碰硬。可是,半路上却杀出个林默尘,并逼得他们不知不觉,或者说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一条骑虎难下的路!
但在那种情况下,不这么做又不行!自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呀。就是因为考虑到会有突发状况,他在才一直匿在暗处;若不绑了他们走,难道等着人来将自己抓了吗?
这样一想,一切又似乎都合情合理。但,绑架的罪名不比抢劫,自己本来也没这个准备,若再出点什么差错,又该怎么办?阿胜越想越乱,越乱也越气!事已至此,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善罢甘休。管他的呢!人命是不能害的,但钱还是一定要抢。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把车开到郊外,先狠狠打林默尘一顿,一为出气二来也吓吓周清江,把钱搜走,再逼问出银行卡密码,最后扔下他们扬长而去,也就罢了。
这样一想,心中的阴霾总算驱散了一些。“青春痘”眼看他黑口黑脸半天,却又突然扬起一抹阴沉的冷笑,下意识地,就打了一个激灵——心惊,又肉跳。
这边厢,林默尘被冷风一吹,内心的恐惧也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他凭着一股愚勇,原本想助周清江脱险,可没想到,运气差到连自己都搭进去,而且,还跌进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