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心又柔软下来。所以林默尘想,那还是继续做下去吧。
路灯坏了。月亮躲在乌云后面不肯出来。这样的夜是充满戏剧性的,什么事故都有可能发生。就像现在,林默尘提着一个保暖饭盒好好地走在路上,迎面而来三五夜游的少年,电光石火之间,也能产生矛盾来。
问题就出在那个饭盒上。少年们横冲直撞地走着,撞翻了他的东西。
“呼啦”一声,撒了一地。
“怎么搞的啊你!走路不长眼睛?”
传说中的不良少年,大抵如此,穿着很奇突,发型很抢眼,配饰繁杂,气焰嚣张,未待林默尘回口,他又抢着发难:“我刚买的LEE!脏了,你说怎么办?”
意思是,他撞了林默尘,但飞溅的食物弄脏了他的裤子,所以,得赔。
沉默,林默尘努力压下了心底隐约升起的怒气,默念了消气咒语八十遍,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拾起饭盒想走。
“喂,你聋啦?”
少年不满地嚷道,蛮横地拦下了林默尘的去路。
“那你想怎么样?”他挑起眉,已然有些按捺不住。而少年见状,却笑了起来,把手一摊:“五百。绝对没多要你。”
“你疯了吧?”
类似的情节听说过很多,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实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按照惯性思维,接下来应该有个帅哥华丽丽登场,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吧?可惜林默尘虽然好看,可毕竟是个男生,就算反串,也该等他化个妆换身衣服再来吧?
夜游少年没有想到这看似娘娘腔的秀美少年会冒出如此一句令自己下不来台的话,脸皮顿时拉了下来。
眼看一场斗殴一触即发。“英雄”当然没有,“美女”也欠奉。但居然还是有人跳出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淡淡的,波澜不惊:“阿亮,别为难我同学。你要钱我给。”
女生站在逆光的地方,使人看不清她的脸。林默尘用了十秒钟才将她的声音对应上她的长相,接着再把她的名字从记忆档案中调出,冷冷地念出来,并拒绝道:“我不要。”
我不要。
很轻很轻的三个字,可吐出来,却是掷地有声。苏珮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呢,竟倔犟如斯。
头顶上的路灯闪了两下,又亮了。在光线的折射下,林默尘那英俊得过分的脸看起来竟有些失真。他真像一个王子呀,可是这个王子的脾气那样坏。他的唇线抿成紧紧的一条,好像从来不曾软化过。
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她。依然是长直发,厚刘海,很乖巧的样子,怎么也和面前这几个奇突的少年不搭界。可事实上,他们相识,而且很熟。
女生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径直掏了五百元出来塞给名唤“阿亮”的少年,说我们走吧。
“我怎么可能要你的钱?”
少年推托,苏珮就说“那待会儿K歌你埋单”,闻听此言,他才笑了。
女生打着哈哈,将话题成功引到了别的地方。众人视林默尘为无物,轻巧地擦肩而过。可林默尘那个白痴却不知好歹,硬是倔犟地转身将苏珮一行人叫住。“我不要。”他又重复着这令人难堪的三个字,眼睛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鄙夷,“有钱了不起吗?”
“你这小子?”少年阿亮很轻易地又被他激怒,拳头握起来,声音也恶狠狠的,“我说你别没事找抽!”
眼看他又要扑上去,苏珮赶紧拦下他。她清楚阿亮的脾气,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摆谱,碰见一个打一个,绝不手软。而现在他的状态,分明就是一枚引信已快燃到头的炸弹,随时会轰得人仰马翻。转头看林默尘,却还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她真是欲哭无泪。苏珮无奈地转过脸,又问:“那你身上有钱吗?”
“要打就打!”言下之意就是没有。
“那医药费不也得花钱吗?”
也许是因为额角疼痛也许是因为夜色暧昧,林默尘的大脑实在是转不过弯来,一时之间竟也觉得女生说的有几分道理,所以沉默。苏珮叹了一口气,说:“手摊开。”他居然也真的照做了。女生掏出一支圆珠笔,小心翼翼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我的号码。”
【6】
第二天早自习时,林默尘没有出现。值日班长在点名的时候,在连叫了好几遍都没有人应的情况下才无奈地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上一个代表“迟到”的记号。最初周清江也没有在意。可直到下午,他走进教室看见林默尘的座位还是空的。电话也打不通,实在令人焦躁。
没有办法,只好去办公室找班主任要地址。
“很好,我正愁是不是该亲自去他家走一趟,可偏偏抽不开身。周清江你做个代表吧,回头汇报。”
“没问题。谢谢老师。”
周清江笑着接过老班特地抄下的地址,刚想告辞,却又被老班叫住。她问:“你没去过他家?”
“嗯。是的。”周清江有些奇怪,心想这不废话吗,去过就不会再找你要地址了。
“噢,这样。”闻听此言,她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可以的话,多串串门吧。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莫名的嘱咐,听得周清江一头雾水:“好,我记住了,老师再见。”
男生礼貌地退出办公室,这才有空看看手中的便笺。林默尘家的地址是……梨花弄33号?在哪里?
这座城市像一名盛装的美人,但华丽妆容之下,永远抚不平的是岁月的伤痕。早在很多年前她便变得很国际化。这里的人们走在街上,无论碰见哪个国家的人都不会觉得惊讶。可就如同纽约也有“棚户区”一样,这里也始终存在着一些难以管治的地区,比如……梨花弄。
为了避免迷路,周清江特地打了个车去。司机大哥很热心地问:“小兄弟你去那边干什么呀?那边很乱的。”
生铁路牌早已锈迹斑斑。道路两旁的建筑都十分残旧。有泼辣的外地女人在街边旁若无人地打骂孩子,茶馆里乌烟瘴气,坐满了三教九流。有一个小孩子慌慌张张地从一家杂货店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两包烟。秃头老板穿着肮脏的汗衫短裤、举着一个鸡毛掸子追出来,边跑边骂:“臭小子!你丫有娘生没娘养怎么的?竟敢跑到本大爷店里来偷东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周清江坐在车里,感觉很不可思议,眼前的这些景象,是他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不曾亲历过的。那样的画面像是港式旧片里才会有——草根、市侩、挣扎、阴霾。
33号是一幢洛可可风的小洋楼。几十年前大概很漂亮,但现在周清江看到的只有满目苍痍。整幢楼分租给了二十多户人家,衣服晾在走廊里,“滴滴答答”的像下雨一样。有装容暧昧的女子提着马桶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公用厨房里油烟滚滚。有人搭了台子在门口搓麻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旁边看。那孩子感冒了,似乎很不舒服,在她怀里挣扎着,两条鼻涕眼看就要流下来滴在她的衣服上。没想到她很熟练地一拧,再一甩,不偏不倚地,就冲周清江身上招呼了。
他吓一大跳,几乎夺路而逃。进来以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不晓得林默尘住哪一个房间。
无奈之下,只好打了一个电话给林默尘:“喂,臭小子你今天怎么没有来上课,生病了是不是?”
“是,你很吵你知不知道?”电话里的男生声线是掩不住的虚弱与疲惫,看样子还没有睡醒。
“呐,我现在你家外面,你住几号啊?这里的门全都长一个样子的嘛!找死人啦!”
“你来干吗?”
“慰问啊!你不是病了么?”
“可是我已经没……啊嚏!”
“没事了?鬼才信你!不过话说回来,你家这边还真是……”
他不经大脑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还没有说完,就开始后悔,于是硬生生地把最后几个字咽了下去。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空白,无以为继。
“喂,你还在么?林默尘?”
在他几乎就误以为电话已经断了的时候,听见对方冰碴一样的语言透过电波传来:“四楼七号。”
神经大条如周清江,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心里懊悔,几乎想回去算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住。现在走掉,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努力地调整好自己的态度表情,周清江满面笑容地去敲门。
林默尘顶着一双熊猫眼出现,冷冷道:“进来吧。”
和担心中的一样,家徒四壁。房子很残旧了,原本花纹奢华的墙纸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本来面目。家具很少,也不过必需的那几件。房间里连电视机也没有,很难想象林默尘回家以后可以做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么忙,睡觉就是最大娱乐吧……
“你……一直住在这里?”
“不,前两年搬来的。”
“噢?”
“便宜嘛,有什么问题?”
“不,没有问题。”
很想问他为什么要搬又为何独居,家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看他一脸抗拒的样子,周清江又感觉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未待他搜肠刮肚再找话题,林默尘忽然开口:“周清江。”
“嗯?”他愣了一下,因为林默尘很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庄重与疏离,意欲何?
“借我五百元可以吗?”
男生睫毛低垂,不敢抬眼看对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周清江考虑时间超过三秒,他就要马上跳起来,笑着否认道:“骗你的啦,居然也信。”
【Chapter 2】
因为她那样直直地走来,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全世界都黑白,只有你是我的色彩。
【1】
物理课上老师发下了上个星期随堂测验的卷子。
按照老规矩,念一个名字报出相应的分数。这是她认为能够刺激学生羞耻心继而好好努力的不二法门。念到“苏珮”这个名字的时候,女生的心里打了一个突,脊背随即挺得笔直,如临大敌——她紧张的时候总是这样,全身的神经都会绷得很紧,甚至还会微微颤抖,止也止不住。
“苏珮——”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的女老师特意拉长了音调,又重复了一遍眼前试卷上的名字,“——61分。”
女生的心脏像被洞穿,有许多许多寒冷的风从里呼啸而过。
她机械地站起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希望自己看起来比较平静一点。
可是老师却并不放过她:“61分?上次多少来着?64吧?在我的印象中,你似乎越考越差。再下一次,你打算不及格吗?”
沉默。不敢回应任何。女生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可事实上接下来的整节课,她都没有办法听进去。胃部神经质地开始抽搐——当她感到难过的时候,敏感的胃会跟着她一起痛。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说服自己振作起来,并马上决定开始用功了。午休时间,蔺典典像平常一样叫她出去走走。苏珮苦着脸把面前的习题册竖起来给她看:“不行噢……”
对方笑了一下,也不勉强,说:“那好,你慢慢做吧。”
苏珮歉意地笑笑,低下头继续思考眼前的这道题:
跳伞运动员从266米的高空跳下,他自由下落一段距离后打开伞,以 2m/s<sup>2</sup>的加速度匀减速下降,到达地面时的速度为4m/s,则(1)运动员打开伞处离地面的高度为多少?(2)运动员离开飞机后,经过多少时间才能到达地面?(g=10m/s<sup>2</sup>)
连续读了好几遍,但却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苏珮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一团糨糊,完全就理不出个头绪来。
兜里手机此时震了两下,有短信进来,一个陌生号码。但一看内容,却又立刻猜到了是谁:“你在几班?”
“三班。走廊旁的窗边第四排。”
“那好,我来找你。”
等了几分钟,果然听见头顶有“笃、笃、笃”的声响。男生敲玻璃,示意她开窗。
“找我?”
林默尘扫一眼她的桌面,答非所问:“在忙?”
“噢,没有,就做题而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补充,“还不是很会。”说完以后自己也觉得傻,对他说这个干吗呢?
男生飞快地说出答案,惊得苏珮目瞪口呆。
“你……你视力真好!噢不,头脑也很好!”她不禁脱口而出。男生白她一眼:“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帮你把这道题做好你就该有空了吧,出来。”
“干什么?”
虽然心里有底,但还是问了一下。她跟着林默尘走到一个僻静处,眼看林默尘冷着脸,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还你。”
果然,苏珮想,就知道为了这个。她表情诚挚地表示为难,连连摆手道:“不用啊,真的不用。”
“不,一定要。”
“可是……”
“反正我给你你就收下啊!哪那么多废话啊?你以为我很想给的吗?”
突然就不耐烦起来,林默尘很没好气地说。
苏珮噤声。
他似乎是还不解气,又说:“不想我还的话,给我号码干吗?真虚伪。”
她心下一凛,被“虚伪”二字刺激到,纸包一下在手里被捏变了形。可是林默尘并没有看见,他只是说:“就这样,我走了。”
苏珮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好半天,才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难道可以告诉你,是因为,想认识你吗?”
当然不行,这可是秘密。
回去的时候路过中庭,惊异于空气中的甜蜜,抬头一看,发现架子上的蔷薇花已然开得灿烂无比。那些馥郁而芬芳的小花,沉甸甸地压在架子上,好像有许多心事。
攀上花架,摘下一朵,忍不住把花瓣取下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眼帘垂下来,细长浓密的睫毛隐藏了所有情绪波动。可是空气不一样了。流动在空气里的气息变得敏感而伤感。
苏珮忽然想起一首歌,之行最喜欢的歌。
五月天,1999年,《拥抱》。
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发送给一个永远不会收到回复的号码。
——今天是五月五日,立夏。我站在蔷薇架下,花开得正好。
你说过只要我不再逃课,就天天请我吃杧果冰。
那时是冬天,所以我没有理你。现在天热了,我想吃,为什么你还不送来?
【2】
夏天来了。
对林默尘而言,意味着新一季度的房租该缴了。
热水器坏了很久,好在天气热起来,不用也没有关系。
记得上次去医院,妈妈说想吃西瓜了,回家时路过水果店,老板说还要等一阵子才有。
“我们的可是天然的、有机肥培植!和那暖棚里出来的不是一个档次!小兄弟你别急,有了我一定通知你。你每天都会经过这里是吧?”
啤酒肚老板很豪迈地笑着,声称一定会给折扣。林默尘道谢,告别他赶去“合川”上班了。
周清江来电话,叫他一起开会。他茫然:“什么会?”
“讨论校庆游园会怎么搞的班会啊!”
“关我什么事?”他皱眉头。
“我提了一个方案,需要你担纲主角。你不来听怎么行?”
“什么方案,我才不要参加。”
“不参加,那你提新的方案来,通过了就不用你。”
“谁知道啊,懒得理你,我赶着去上班呢。”
“那开会怎么办?”
“你自己看着办。”
林默尘飞快地挂了电话,并不知道周清江在另一头冷笑:“呵,你说的哈,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五月对于周清江的意义,除了新一季的动画新番还有女生们越来越清凉的衣着,就只有一年一度的校庆游园会能够激动他一下了。
是的,他就是标准的“人来疯”,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那种。
过了几日,迟钝如林默尘,也不得不承认,周围的人看他的眼光确实有些异样。
有大胆的同班女生甚至跑过来对他说:“加油噢林同学!我们一定会力挺你到底的!”
如此这般,令他头晕。当第N个女生闪着星星眼笑得无比暧昧以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没想到对方比他更惊讶:“你不知道?”
“什么呀?”他简直快发疯了。
“那你去看公告栏吧。有你的海报唷!拍得很帅。”
话音未落,林默尘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心底有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当他看见自己的大幅彩照(当然很显然是偷拍),配以“美少年章鱼烧”的特大字体。表明主厨者是林默尘,主办方二年A班(也就是自己所处的班级),策划人周清江(也就是曾经被自己挂了电话说“随便你”而如获特准一般恶搞他的损友)等的幕后人员名单……
“刷”的一声扯下海报,身体因为害羞与震惊而些微战栗。现在想来,那些诸如“想不到还会下厨”、“真有爱呀”、“那一定要捧场了”之类议论确实是针对自己了。
强压下“暴走”的欲望。林默尘卷起海报直奔学生活动室。不出他所料,周清江果然正在里面与人夸夸其谈。林默尘一见他那张狐狸脸,就火冒三丈,不由分说就一把将他推到角落,怒斥道:“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