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住了，说开了总比看着他俩打架好。苏珮不敢直视林默尘的眼睛，那黑眸子里溢满了震惊。她垂下眼帘，想象自己是一只因为羞赧而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而有一个这样的舅舅，也真的真的真的令她感觉很丢脸。
始料未及的答案如同当头棒喝，将林默尘打蒙了。在这之前他猜测了无数种可能，却都不曾想过与她家人有关。
他沉默下来，内心五味陈杂。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小丑。苏珮内心的秘密之宏大纠结，远超他想象。而且很显然，她拒绝探究或者帮助——早该明白的，她也早就说过的，为何自己还是执迷不悟呢？
从一开始，她身上就裹满了为什么。
为什么好死不死把手机落在图书馆还当宝似的？
为什么把钱当纸似的用？
为什么在学校做“好好小姐”私下却与不良少年混迹一处？
为什么总是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一副让人无法置之不理的样子？
又为什么要赶着和他做朋友，却又不真正坦诚相对，反而总是令他不爽及担心？
林默尘算明白了，这个名叫苏珮的女生就是他的克星。他以为自己冷漠疏离，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苏珮那样才叫人无语。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不做反应，而自己本身也觉得非常无奈无趣。
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卸掉，心里的火焰也刹那熄灭。他是真切地担忧她关心她，不然又怎么会做出像跟踪这样的蠢事情。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无比可笑多余！
“春高”校规极严。按照林默尘与周清江最初的推断，他们认为，不管苏珮是交往了什么危险的人或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都极早制止最好。退一万步说，像“地震”那种地方，就是学校三令五申严禁学生出入的，单这一条，就够她受的，绝对会被处分。
所以才会找她谈，没想到她那样不配合。从侧面也加深了他俩对她的误会以及担忧。
最初的震惊逐渐褪却，林默尘慢慢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首先，他实在是不清楚苏珮与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舅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但肯定不是好事无疑。其次，就是因为他不知内情，所以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只是他们的家事，那么他没有立场干涉吧？
正在头痛中，麻将馆里又稀稀拉拉走出几个身份不明但是面相凶恶的人。为首那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男人一见沈源疏，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呵，姓沈的，你不是说想办法搞钱去吗，怎么会在我家门口和小弟弟打架？钱呢？”
话音未落，本来一脸不屑与蛮横的沈源疏就如同换了一张脸皮似的，变得谄媚与小心翼翼，从裤袋中摸出一包“中华”，赔着笑脸给那花衬衫递了过去。
“哎呀，华哥，你怎么出来了？手气那么旺的，应该多玩会儿！”
“老子玩不玩干你屁事！别给脸不要脸啊！本来看在你是阿才带来的人，所以给你面子同你玩，没想到技术那么烂还硬要充大……现在输光了吧，还欠下了不少……”
“是是，华哥你是高人！那技术，没得说，赌神级别的！”沈源疏将烟递过去，又殷勤地将打火机点燃凑到花衬衫面前。
“唔，算你识相。”几个马屁拍得花衬衫很爽，态度也不那么凶恶了。两人开始讨论起到底什么时候还钱、利息又怎么算的问题……
林默尘见他们热烈讨论着，似进入无人之境。于是悄悄踱到苏珮旁边，对她说：“走！”
“什么？”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痴呆一样反问，气得林默尘跳脚。情急之下，他拉起苏珮就跑。
“哎，你干什么？苏珮你回来！”
两人因紧张而显得格外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惊动沈源疏等人。男人气急败坏地想要追上去，被花衬衫一把拉住：“搞毛啊！那两小屁孩儿谁？”
“我侄女儿，还有一个我不知道！可是她如果跑了的话，就没人帮运货了！货不出手又哪里来钱？”沈源疏急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操！搞毛啊，没钱我弄死你！”
一听与“还不还得了钱”有关，花衬衫也严肃起来。他把手中还未抽完的半支烟狠狠一摔，然后再一脚踏上去，手一挥，做了一个“上”的手势，然后他身旁的两个小弟便心领神会地跑将开来。
很久以后，当林默尘或者苏珮回想起来，觉得当时追逐着自己的那些脚步声仿佛是敲打在自己心脏之上。空气中的氧仿佛被抽离，令人呼吸困难。鼻子似乎失去了正常功能，只好用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苏珮看着林默尘被夜风吹得鼓胀起来的衬衫后背，有一瞬间的恍惚——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也没有想到他会拉起自己就跑，这些与那些，都在她意料之外，令她的大脑难以回转。
像是紧急刹车后轮胎摩擦地面产生的那一道道黑印，苏珮的反应速度至今还在艰难的缓冲地带。身后的人眼看就要追上来，她不知道可以怎么办。
【Chapter 5】
他承担了所有，不管该与不该，可现实却未曾因此而更加美好一点。
【1】
苏鹏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白炽灯强烈的光线晃得他眼睛疼，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喉咙干燥疼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他不禁呻吟出声：“水……”
本来因为疲倦而伏在他床边睡着了的何秀冰因为高度的敏感，也在瞬间接受到这个微弱的音节，然后猛地睁开了双眼，“你醒了么？要水？好，等等！”
她跳将起来便倒了一杯水，然后扶苏鹏起来，喂他一点一点地喝：“慢点。”她心疼地叮嘱道，“你昏迷了两天你知道吗？”
苏鹏听后，愣了一下，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回想。何秀冰见他意识还算清醒，便又柔声问道：“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就叫我妈做点粥送过来。”
苏鹏不答，眼看一杯水见底，问出一句令何秀冰尤其不爽的话：“苏珮呢？”
笑容霎时冷却。何秀冰冷冰冰地道：“这个时间当然是在学校。”
“哦，那就好。”
何秀冰是懒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于是她冷哼一声，又道：“亏你还念着她。”
苏鹏听出她话里有话，不解：“怎么啦？”
女子将水杯重重一放，“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的事。我只知道她打电话叫我来的时候，你都快死了！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话说你知道自己是RH阴性血吗？”
“当然知道。”苏鹏淡淡地回答。
“那苏珮呢？”
“应该也是。”
“那就奇了怪了。当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而血库的储备又都用完了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和你血型一样——很正常的吧，她既然是你女儿，而你的血型又这样特殊，那么就算她妈妈血型是其他，她和你血型一致的概率也应该非常高——所以我叫她去化验看看，可是你知道吗，她居然犹豫了！哈，老爸都命悬一线了，等着她输血救命，她居然还和我扭扭捏捏的！真是气死了！”
何秀冰情绪激动地复述了当时经过，为苏鹏气不过。两父女即使平时关系再僵硬，在生死关头，总不可能还闹别扭吧？可苏珮的表现，却实在是令人心凉。所以她替苏鹏气不过！
看着她涨红了的小脸，苏鹏明白，她是真心护着自己。一抹浅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但看起来却隐藏着丝丝悲凉。“没关系的。”他表现得特别不计前嫌，大手一挥，“我不还没死么。”
“是，你命大！我守了你一天一夜你知不知道！”何秀冰娇嗔，“黑眼圈都出来了。”
一句话说中苏鹏心事。于是他很快又换上冷冰面孔：“是，非常感谢你。快回去睡吧，我没事了。这里有医生和护士，不用操心。”不敢欠她太多情。苏鹏时刻提醒自己，要与秀冰保持适当距离。她的心意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又怎么会毫无知觉？可是他明白，他不能。
她听出他言语里的疏离，内心一凉，可是为了避免尴尬，还得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很配合地垂下眼帘打呵欠，露出一脸疲态：“唔，好吧，反正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
寒暄着告别，她伪装得很好，可是一关上身后那道门，失落的悲伤就如同潮水拍岸一般瞬间将她淹没了。何秀冰忍得很苦。不是没有给过暗示，但每次都被苏鹏巧妙地避开。其实按照她的脾性，要么放手要么摊牌。可是面对苏鹏，却就是狠不起来。那种感觉很煎熬，就像无数只蚂蚁噬咬着心脏——每当发作，她就恨不得拍死自己！
那是一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
走到医院大门口时，她收到一条来自苏珮的短信。小女孩言语闪烁，怯生生地问“他情况如何”。秀冰一看就有气，也没耐心敲字，一个电话回过去，张口就训：“什么他不他的？‘爸爸’两个字不会拼？你要真关心他，就自己到医院里来！”
不待对方有所回应，她又迅速地挂断了电话，饶是这般，还不解气，嘴里自言自语一般碎碎念道：“两父女都跟怪胎似的！真要命！”
而电话那端，苏珮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谁说她不想去探他的呢？她想，可是不敢。
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没有那个脸。就像苏奶奶骂的：“你跟你妈一样，扫把星！害了我孙子还不够，这次把我儿子也弄进医院了。你……你给我滚！”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字一句依然如冰锥一般刺得她生痛。
苏珮也没想通，何以苏鹏会从天而降，又何以会被人推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之前的一切细节她都不记得了，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只是苏鹏出事时的那几幅画面。是怎样急促的几声喇叭，又是怎样的刹车不及，爆裂的瞬间由于不断地回想已分解成一帧一帧的慢动作——她眼看着一辆小车冲过来，将苏鹏撞倒，然后他由于巨大的冲击而跌到了几米之外。
世界在瞬间像被抽了真空。她失聪失觉。相似的情节唤醒了内心深处尘封的禁忌回忆。花衬衫的那三个手下见势不妙，早就跑了。沈源疏内心本有所犹疑，但怕警察来了解释不清，于是狠下心一跺脚，也跑了。好在林默尘还算清醒，短暂的无措过后，他冲到六神无主的司机面前吼：“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啊！”
苏珮是在苏鹏被人抬上车的那一刹那回神的，汹涌的眼泪昭示了她的崩溃。在林默尘过来拉她的时候，她已经泣不成声。死命地捂住口鼻，想将内心的恐惧压回去，可事实上，她连步子都迈不开。
可等到何秀冰赶来时，她已经哭完了，奇异的平静近乎呆滞。
【2】
十分钟。她已经在病房门口犹豫徘徊了十分钟。
虽然并没人对她投以问询或讶异的目光，但自己内心却十分心虚。每当有人经过，苏珮便装作路过或者别的什么。暗骂自己没用，搞得好像真的心里有鬼似的。事实上她只是来探病呀——何秀冰刀子嘴豆腐心，凶过苏珮之后，没过多久还是软下了心肠，把苏鹏醒来的消息短信告之，并细心体贴地注明了病房号码——何秀冰是无奈的，之所以这么做，也不过是因为确定那样苏鹏一定会很高兴。
又磨蹭了五分钟，好歹下定了决心，深深深呼吸一次过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笃、笃笃”
……
“笃笃、笃笃”
……
“笃笃笃笃笃、笃”
……
难以置信地盯着门，然后猛地用手推了推——纹丝不动。有没有搞错？苏珮在心里叫苦，瞬间的气血上涌之后，又感觉自己像一个突然被戳了个洞的气球一般慢慢慢慢地瘪了下来。为什么偏偏在这种节骨眼，苏鹏不在？莫非出院了？不可能啊！
正在惶惶中，身后响起一个沉稳但略显虚弱的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句砸得苏珮心头一震，回头一看，惊见苏鹏。男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正一脸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冒出这么一句，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苏鹏听了很无语，反问道：“我在这里很正常吧？倒是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呀。”苏珮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内心莫名地有些心虚，“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难受么？”
“没事。”苏鹏很冷淡地回答，“好了，别站在这里，进去吧。”
“门锁了。”
“谁说的？”
天晓得她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带脑子，或者眼睛。眼看男人无比自然地拧动门把，然后轻易地开了门，苏珮觉得自己非常痴呆……
进屋以后，也像一个客人似的，并稍稍有些手足无措。
苏鹏去拿杯子，边走边问：“喝水吗？”
她说：“不。”
于是他放下杯子，将手伸向水果篮子：“那么吃苹果吗？挺甜的。”
“噢，也不用了。”
女孩依然谢绝。
可是他已经拿起刀子准备削。
冷场，气氛尴尬。苏鹏眯着眼睛作诡异莫测状。半分钟后，女孩投降：“好吧，我吃苹果。”
“这还差不多。”听到满意的答案，男人笑了。苏珮觉得汗颜，明明是自己来探病，怎么会是他为她削苹果呢？反了吧，按照正常逻辑以及情节发展，这些应该她做吧？他是病人呀！
不过，她很不擅长这样的事。
似看穿她心中所想，苏鹏说：“你就算了，小心再把自己切着了。冒失鬼。”
言语之间，竟还隐隐有一丝宠溺般的笑意，苏珮彻底吓到了，失声道：“啊？”
不得不承认，她一直都对需要削皮的水果很不耐烦。不过十岁之前，从来没有自己削过。沈芫殊总是很宠她。像苹果这种东西，如果她想吃，从来都不自己动手的，只会把身子扭成麻花一样去磨沈芫殊。
那已经形成一种奇怪的条件反射，如果条件不满足，那么宁愿不吃。
是太娇纵了吧，沈芫殊也表示过头疼。可是没办法，苏珮太能撒娇了，小嘴一撇，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很快便水光潋滟，看起来可怜极了——沈芫殊当然清楚小苏珮只是装哭，可总是心太软，嘴上虽然抱怨或者教训，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办法停，利落地将果实洗净、削皮、切碎，然后无可奈何地喂到苏小姐的嘴里。
那时的欢乐好时光，总是绵软得好似一朵甜甜的棉花糖。很久以后她看书，遭遇一个奇妙的小句子：“幸福都是微小的事情”，于是她就想，自己曾经非常非常幸福过吧？
如果这样，那么就算之后不太幸福，也是可以坚强面对的吧。
她的生活是被在苏鹏接到S城以后开始进入一条新的轨道的。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冰冷而陌生。而她，也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苹果了。
自己懒得削，周围的人当然也不会亲切体贴到沈芫殊那个地步。唯一一次，她饿急了，而冰箱里只有苹果，于是她勉为其难地操起了刀子，没削几下，就切到了手指。无奈，最后也只好就着皮啃。整整一天，她就只吃了那么一个苹果。苏鹏回来以后，问她吃过没有，她淡淡地说没有。男人这时才想起，最近忙昏了头，也没管苏珮。他饭局无数，从来都是外面吃的。家里就两个人，几乎不开火，苏珮也几乎都是在餐馆解决吃饭问题。可是细想下来，他已经有一阵子没给她生活费了吧……心里泛起淡淡的内疚，但面上却无法坦率表露。再深想一下，也是稍稍有些生气的，原因无他，只因苏珮她那敷衍都懒得的生分——太明显了。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开口向自己要钱，这是怎样的一种倔犟呀，真的有必要么？
他们之间，客气疏离得可怕。那个样子，从来不似一对父女。
转身的瞬间，苏鹏瞥见女孩手指上的创可贴，内心不由一紧：“怎么回事？”他问。
“噢，没什么，削苹果时不小心被划到而已。”
细细想来，他应该是说这个吧。苏珮内心讶异，从没想过他会将这样的小事记在心里。
“啊什么啊，难道不是？”苏鹏瞪她一眼。
“是……”苏珮哭笑不得。不得不说，苏鹏看起来很怪。这么多年来，他在苏珮眼里从来都是一副严肃到不近人情的样子，态度强硬，脾气暴躁，很容易就上纲上线。虽然不曾动过她一根头发，但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女生恐怕早就性命不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