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生打坐完毕,睁开眼睛,听着小初夏在院子里一本正经学着大人口气教训不洗脸的康宁,颇有几分平安娘的风采,不由得会心的一笑。然后穿衣起床,推门迎来了新的一天。
推开门虽然不见太阳,但多日大雪天地一片雪白,眼前尽是亮晃晃的白色有些刺眼。康宁蹲在拴着龙鳞马的大门旁眼睛眨也不眨的只是看着,一旁已经洗漱收拾干净的小初夏气狠狠的说个不停……平安爹正在收拾进山的器具衣服,看样子是下了陷阱夹子,今儿要进山看看收获。厨房旁已经浑身雾气蒸腾劈柴的平安冲着走出房门的李余生咧嘴一笑说道:“看你打坐炼气,估摸着你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完,没想到如今你快多了……”
李余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厨房里平安娘解着围裙出走来大声招呼道:“吃饭了,赶紧的。”说完冲李余生喊道:“赶紧打水洗脸过来吃饭。”就又转身进厨房了。小初夏气鼓鼓的跑过来抱着李余生的腿告状道:“余生哥你看康宁,起来不洗脸就蹲那儿看马!”李余生笑着抱起小初夏,认真地说道:“我那黑货可爱干净了,一会让初夏骑着去上学,不洗脸的康宁就屁股后头跟着吧。”
李余生还未说完,蹲着的康宁蹦起来一溜烟直奔厨房去打热水,挺有眼力见的帮李余生也打了盆,卖力的哼哧哼哧在台阶上洗起脸来……小初夏这下满足了,乐开了花,劈完柴的平安穿好衣服从康宁的盆里洗了把手,就手踹了康宁一脚,乐呵呵的走过来从李余生怀里接过初夏,抱着走进了堂屋。平安爹幸福地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进厨房帮自己婆娘去了……李余生撩起热水弄湿了脸,一种久违且踏实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扩散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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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早饭李余生告诉了平安娘自己去趟县城,估计回来晚,要家里不必等他吃饭。平安娘听了点点头,只是叮嘱雪天路滑,路上小心,一句也没问别的。吃了早饭李余生喂饱了黑货,就牵着龙鳞马走出家门,把已经急不可耐的小初夏抱上马背,偏头看着一脸艳羡又忐忑的康宁,一把提起来也扔上了马背,就这样牵着黑货驮着两个小的向着村学堂走去。
大秦立国两百多年,一直强行推行的一项国策就是教化子民。无论男女,过了七岁必须入学堂读书。虽然经历了世家大族乃至读书人的激烈反抗和常年暗地里破坏,历代大秦帝王依然强悍的将这项国策贯彻至今。如今秦国想找出个目不识丁的人来,已经极为困难。哪怕是女子,读书识字都是必须的。也由此,读书识字已经不再是高人一等的门槛,也正因为这项国策从不间断的推行到如今,秦人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从来跟东方六国和胡人格格不入!
李余生路上不断跟惊喜地认出的自己的乡亲们打着招呼,熟门熟路的走向了自己也读过的村学堂。马背上的康宁越临近学堂越得瑟的不行,坐在前面的小初夏反而很有其父母的风范,脸上笑盈盈的望着走向学堂的同学,一如既往的叫着人打着招呼。到了学堂门口,李余生抱下两个小的,挥手告别。就牵着龙鳞马向着村外走去。
身后的学堂不多时传来朗朗读书声,往事随即如潮水般涌来,萦绕在一人一马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李余生心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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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风雪已有停歇之意,想必明日会是个好天。
李余生策马奔至县城,买到了自己想买的东西后,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回寒山村。绕过山脚的这个村庄,李余生下马牵着黑货向着这条山沟步行走去。黑货身上背满了各色货物,这点重量对于龙鳞马说,浑不在意。黑货脚步轻盈的跟着李余生,几年的朝夕相伴,黑货感觉得到,自己的伙伴今日情绪低沉,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离不弃靠得更近……
李余生停在了沟口旁的一株柏树下,转身从黑货背上驮着的一匹红布里撕下一条,系在柏树上,打了个蝴蝶结系牢,然后对着这棵柏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时候村里孩子结伴来这山脚的村子看社戏赶集,这棵树下都是体弱的王家丫头歇脚的地方……
李余生就这样牵着黑货,走不多远,或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棵小树,或是一片枯黄的杂草,或是一簇扎人的荆棘……每走过,李余生都撕下一条红布,就像是系住昔日的记忆,温柔的系牢,漂亮的扎个蝴蝶结……
红布扎成的蝴蝶结随风飘扬,在白雪的映衬下,煞是好看!就这样李余生一路走,一路系住青涩的记忆,天色越来越昏暗,风雪也开始变大,道路越发不好走,但李余生完全沉浸在其中,不知不觉间,走过了这崎岖难行的小山沟。
李余生此时才抬起头,望了望半山腰上的寒山村,此时已经开始冒起了炊烟。黑货乖巧的用脑袋蹭了蹭李余生的肩,李余生伸手抱住伙伴的脖子说道:“已经干了一半了,咱俩加把劲,别让干娘等的着急。”黑货听了赶紧眨眨眼点点头,表示同意。
李余生转身再撕下一条红布,这次撕的很长也很宽,走向通往寒山村的山路口上那块形似葫芦卧倒在山路旁的大石头。这块小时候在山沟戏水玩耍累了以后晒干衣服歇息的大石头。李余生用这条格外长的红布条绕过最细的部分,牢牢系住,扎的蝴蝶结也格外的长,随风飘扬在积满厚厚白雪的石头上。
一人一马,再次出发,走上山路,向着山顶跋涉。隔不了几步,李余生就撕下一条红布,系在山道帮的树上,这些树有的粗,有的细,有的光滑,有的粗糙……都曾留过李余生的的痕迹。这些树里有松树,有柏树,有桦树,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矮小长满黑刺的荆棘……但都是李余生记忆里的树。
就这样一路系着念着想着,李余生将红布条扎的蝴蝶结系到了村里。于是寒山村里,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院墙下,巷道旁,大树下,都系上了红艳艳的蝴蝶结。李余生一直系到了村学堂门口,这里是记忆里相处时间最多的地方,李余生沉浸在回忆里,笑着系了最多的蝴蝶结,学堂门口的两棵杏树,大门上,石狮子上,院墙上……
就这样李余生最后系回了自己和义父住的家。门口的大槐树在黑暗中挺立,在风雪中沧桑,在记忆里永恒。李余生望着似乎更加高大的大槐树,自言自语的说道:“还真想再吃一次你开出的花啊……”说完才发觉自己有些可笑,转身又撕了条红布,系在自家房门上。左右看了看,低头想了想,发现已经没有要系红布扎蝴蝶结的地方了。再看看自己买来的红布,还剩下不少,觉得有些可惜,抬眼看着眼前的大槐树,想着那个曾经躲在槐树下草丛里,被蚂蚁咬了哭得让人心疼的丫头,李余生忽然笑了……
李余生就这样微笑着看着大槐树,看了很久……看完了,笑完了,走到黑货身旁,把剩下的红布全拿下来,然后撕成一条条小布条,直到全部撕完才停下来,捧着这堆红布条站起身,亲昵的摸了摸黑货的长脸,走到大槐树下,纵身一跃,爬上了这棵位于全村地势最高也是全村所有大树里头最高大的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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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如愿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当太阳爬出山头,将阳光洒满寒山村时,迎亲的队伍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已经越过了山沟走过了山道踏进了寒山村。一片欢声笑语中,喜庆的爆竹声响彻山间,人声鼎沸间,整个寒山村笼罩在喜庆欢乐的氛围中。
此时李余生拉开了自家的院门,刻意将自己拾掇的比平日干净的李余生换了件郑奶奶送来的黑色蜀锦棉袍,披着那间曾经在刑部大堂穿过的黑色织锦披风,手中拿着一根尺把长的翠竹笛子。站在门口,李余生侧耳倾听着寒山村难得一见的热闹,通过遥遥传来的热闹声,知道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王夫子家门口,就对着那里露出一个清澈干净的笑容,然后牵着黑货,关上门,悠然地向着村头走去。
李余生在村头前山坡上这块空地停下来,山风吹落山顶的积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山间。火红的太阳直射人脸,时间久了隐隐晒得生疼。李余生站在这里,看着身旁几十步外绕过的出村山道,看着这山道蜿蜒盘旋着向着山下延伸开去,最终没入白山黑水间,消失无踪……李余生开始想着心事默默等待,等待着告别!
……
当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出村,出现在李余生的视线中时,李余生拿起手中那根翠竹笛子,放在嘴边,应和着迎亲吹打队伍喜庆的曲调,一道明亮清澈的笛声加入了这欢庆的队伍里。见有人相和,这些乡间乐师们打起了精神,演奏得更是卖力……
伴着相和的笛声,迎娶的队伍缓缓下山。笛声悠扬不绝,只是渐渐远去,随着山风吹乱,已经不能合拍,笛声被风刮得凌乱悠长,原本喜庆的曲子飘渺传来竟有悲意……
已经停止吹奏歇息赶路的乡间乐师们不由得摇了摇头,转头看着山路旁李余生系的红布,对着带队娶亲的喜娘夸赞道:“这寒山村的人厚道啊,知道自己这里山路难行道路难寻,硬生生的红妆十里!可给咱们摸黑上山帮了大忙哩!难得!”带队的喜娘骑在马上得意的回答道:“那也是咱新媳妇家有声望啊,当夫子教书育人,这才攒下了这份人情不是?!”
将新娘骑乘的马缰绳拢在自己手里并马而行的新郎红光满面一脸喜气的抱拳对着应和着夸赞自己岳父的人行礼致意,不曾发现自从笛声响起自己刚娶到手的新娘子就浑身发颤死死的捏着马鞍……又转过一个弯,笛声已经听不到了,山风忽然变大,吹起了新娘子的盖头,露出一张肤白如雪淡雅如菊的脸。王慕梅用手按住快要被吹走的盖头,忍不住转头望了眼山腰上家的方向,只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喜娘见状调笑道:“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王慕梅听而不闻,直到转过这个弯,看不到寒山村了,才放下盖头,一手死死地捏住马鞍压抑着,一手放在胸口,紧紧攥住贴身挂在胸前的一颗绿色木头珠子,一行眼泪滚滚落下,滴在攥着珠子的手上,被风一吹,掉落在嫁衣上,晕染开去,消失不见……
……
红色盖头下,泪眼朦胧的新娘子,此时就像是自己从心里揭晓自己出的谜题答案,透过盖头的下沿那一道缝隙,预测着前方哪里会出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红布扎成的蝴蝶结……一个又一个,一个接一个,十里红妆路,一个不错,一个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就如那转头一望看到的一样,那棵村里最高处最高大的大槐树上,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处处扎满红艳艳的蝴蝶结在迎风飞舞……
李余生吹着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送的蜀中翠竹笛,以为送别。直到再也看不到王家丫头出嫁的队伍,这才放下唇边的竹笛,在心里对这远嫁的心上人道了声再见。捏了捏手里这只有蜀中才有的翠竹做成的笛子,微微一笑,高高扔上天空,转身牵起黑货,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翠绿色的竹笛落下来,斜斜插入积雪中,翠竹白雪相映成趣。蜀中没有如此大雪,而此地就没有竹子生长过,即便是刻意如此,终归还是不遂人愿!
其实,难以忘记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你与那个人一起度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