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生坐在康寿宫麟德殿前,不久前从崩塌的凭栏塔废墟里找出一截断裂的金丝楠木的梁柱后,跟身旁的玄甲营兵卒借了把短刀,就在拓万山被包的跟粽子一样的尸首旁坐下一刀刀雕刻起来。
北府军收敛袍泽兄弟的尸首时遇到残缺的情况,都是这样做的。用木头雕一个残缺的部位凑全了,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身体再入殓。这种雕刻残肢的活儿李余生也不是第一次做,只是对于壮硕的拓万山来说,所需的木头要大很多。还好,崩塌的凭栏塔里梁柱够使。
齐镇跟着李余生身后一起从地牢里上来,看着李余生一声不吭的做着这一切,也一言不发的就再旁边看着。虽然齐镇很想知道这壮硕的尸首是怎么一个世外之人?以及诏狱地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此时不是问的时候。
齐镇明显感觉得出来,刑部那一次看到的李余生跟这次看到的李余生之间巨大的变化!齐镇不知道被转移来诏狱关押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心里总隐隐觉得,李余生对这个世间的态度相比起在刑部那次相见,多了很重的疏离感。以前那个孩子还在简单地想着怎么学会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有意思,现在这个孩子却已经无法猜测他到底想要什么……
齐镇出地牢时告诉李余生这里是皇宫,这个还算是个孩子的年轻人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没有惊讶没有疑问,甚至都不关心自己回家的真正含义,也没有了在刑部吃饭喝酒时年轻人特有的飞扬跳脱意味,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身后背着的这个壮硕的尸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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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余生很熟练的雕刻好了一只完整的木头胳膊雏形,然后比了比身旁拓万山尸体上被从肘关节上方斩断只留存了少半上臂的胳膊,就继续开始雕刻细节。半个时辰过后,一只大小粗细完全可以匹配的木头义肢完成。
李余生拿起来凑到拓万山尸体的残缺胳膊处,比了比,拿刀开始砍去多余出来的部分,反复修正几次,凑着放到一起合适了,李余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拿起脚边翻找木头时找到的一块纱幔,将义肢跟残缺的胳膊牢牢的缠在了一起。
齐镇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触碰这具尸体。周围所有的玄甲营士兵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李余生做的一切,就算是快要三十年未出营参战的玄甲营,也能从李余生沉默熟练的动作里感受得出那种对真正沙场上生离死别的习惯和熟练……
做好了这一切,李余生站起来对着齐镇行了一礼说道:“老爷子,哪里可以方便把这遗体火化了?”齐镇想了想一指成了一片废墟的凭栏塔旁到观澜湖的空地说道:“还找什么地儿啊,就这里就挺好,现成的木头,你也喝了肉汤缓过来了,吃饱了肚子咱一起回家!”
李余生望了望齐镇所指的地方,转头四顾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老爷子,这里是皇宫啊……”齐镇一脸蛮不在乎的说:“皇宫咋了?就这儿!”说完对着身后亲卫吩咐道:“去武王那里禀报一声。”说完指挥着玄甲营的士兵们去那处空地收拾出来一块平地来搬运凭栏塔崩塌后剩下的木头,做好万一火势蔓延的预防工作……
众人忙活起来,很快那些倒塌散落的名贵好木头被翻出来,被身披黑色重甲的玄甲营士兵用陌刀劈成了小块的柴火。李余生不好意思干看着,帮着一起从坍塌的凭栏塔废墟里翻找木材。砖木结构的凭栏塔崩塌后木头倒是真不缺,李余生翻找的过程中还找到了一个估计是放置在塔顶上用来镇邪祈福的紫檀木匣子。
推开匣子的顶板,里面是用一块明黄色锦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包裹。打开来,里面金银铜铁锡各样吉祥寓意饰物一件。李余生将这五件小玩意倒出来交给身旁的玄甲营士兵上交,留下了这块锦缎和紫檀木匣子。看着那边劈好的柴火已经差不多够了,就抱着匣子走向拓万山的尸首旁放下,然后走向整理好的那块空地,开始动手搬运劈好的柴火打算堆成一个台子……
柴火堆成的台子不需要多高,很快就堆好了。李余生很认真很郑重的对着每一个帮忙的玄甲营士卒行礼致谢。然后走向不远处的拓万山的尸首处,有些吃力的背起来,走到柴火堆上,仔细的放在正当中间。一位玄甲营士兵递过来的一坛灯油,李余生拿过来围着柴火堆均匀的洒了一圈,接过一支火把,四面都点着了火头,在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照下安静地走向了远处等待着自己的齐镇。
齐镇已经让人在这块清理出来的空地边上摆上了吃食,一大碟切好的卤牛肉,一摞烫面饼子,一盆牛肉汤。李余生走过来对着齐镇深深弯腰行了一礼,齐镇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的说了一个字“吃!”常年身居高位指挥千军万马的齐镇这一个简单的字说的犹如军令,李余生下意识的行了个军礼,二话不说坐下就开吃……
齐镇看着年轻的李余生吃的狼吞虎咽,忽然觉得有了食欲,凑过来两指捻起一块卤牛肉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觉虽然没有在石小五家吃的燕南媳妇手艺那么入味,但军中饭菜特有的粗糙厚重风格做出的卤牛肉也别有一番滋味。吃完了一片,不自觉的又捻起一片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不大会这些东西就被饿急眼了的李余生清扫的干干净净,李余生端起盆子喝干了最后一口肉汤,放下来满足的摸摸自己的肚子,欣喜地觉得总算不饿了。
已经见识过无数这样场景的齐镇笑眯眯的看着李余生,伸出手用食指一弹空空如也的汤盆,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余音袅袅,把李余生从满足里拉回了现实,这才不紧不慢的问道:“火里烧的那人仔细给我说说呗!”李余生仔细想了想先反问道:“老人家您什么来头啊?这么神通广大,说把我放了就放了?!说在皇宫里生火就生?!”
齐镇嘿嘿一笑,冷不防的一巴掌糊在了李余生的脑门上,浑身放松的李余生居然没能躲开,看着被自己一巴掌糊迷糊了的李余生,齐镇乐呵呵的这才回答道:“老夫姓齐名镇,以前也是在北府军当差,如今吗……五军都督府里的大都督就是我。”李余生听到大都督三个字,吃惊的望着齐镇,半响才规规矩矩的跪下磕了个头大礼拜见道:“龙骑统领李余生拜见大都督!”
齐镇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以前咋样还咋样,又不是在军营衙门里,赶紧给我说说这火化的是谁。”李余生起身坐在地上,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位一点都不像传说里那个大都督齐镇的老人家,老老实实像汇报军情一样,简明扼要又一五一十的从自己转押到这诏狱地牢里开始,一直说到自己被玄甲营凿墙救出……
只是关于义父和龙渊泽里的老蛟的事情交代的含糊一些,除了拓万山交代自己的事情没有说,其他的没有隐瞒也没有遮掩。齐镇听完闭目思索了一会,转头对着阴影里说道:“将李余生说的一字不落的告知武王!”阴影里那个曾在武王府里出现的身穿黑衣兜帽遮面的人显露出身影对着齐镇行了一礼,就消失在黑暗阴影里。
齐镇拍拍李余生的肩头说:“回家休养几天,来白虎堂进修。”李余生坚定的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眼火势渐渐平稳的火堆,回过头来说:“我答应过这位八荒部族的前辈,要带他的骨灰回家。”
李余生说完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生硬,就老实的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本想着做个普通人,就老老实实活成个普通人就好。可最后被关进这地下后,才发现,皇帝就算论私仇也不讲规矩用世外之人,这个我不能忍!义父当初让我选怎么过这辈子,我选了做普通人,可真见识了这些世外修道之人的做派,我的想法有些不一样了……人间有不平事,自有人来平,可世外之人做了不平事,我们这些凡人却无能为力,我想了想,也只有同为世外之人才能管得了……”
李余生就这样说出了心底里的话,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的开始不成体系的诉说着自己的迷惑和不解,愤怒和不平……齐镇抚着胡须认真地听着,不去打扰倾诉的李余生,只是默默的听着……
倾听的齐镇浑浊的眼睛里映照出对面的火光逐渐减弱,眼前的李余生还是一脸苦恼困惑的说着自己的想法。齐镇心中惋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隐隐明白了在地牢里再见李余生时身上那种疏离感从何而来。是啊!原本是大树下的蚂蚁在争斗,可忽然见识了一只苍鹰飞来参与,总有小蚂蚁是不甘不忿不平的……
齐镇看着眼前的火势逐渐熄灭,看着说话说累了的李余生已经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略有鼾声的睡着了。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给李余生盖上,就迈步走向的快要熄灭的火堆,看着被火焰和浓烟笼罩着的这堆灰烬,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不知不觉间漫长的黑夜过去,朝阳冉冉升起。那位身材高大的将官走向齐镇,行礼刚要说话,齐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冲着这将官点点头说:“此间事了,就撤出,以后要专心做好皇宫守卫。”身材高大的将官低头领命而去。齐镇走向还在熟睡中的李余生,轻轻拍了拍李余生的肩头,见李余生突然被叫醒来的表现依然一副训练有素的军人模样,老怀安慰,有些事情忽然在心里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齐镇微笑着对李余生说道:“小余生啊,起来了,火已经熄了好一阵子了,可以将骨灰入殓了。”说完看着东升的朝阳期待的又说道:“赶紧的小余生,做完了咱就回家!已经传话给石小五了,都等着你回家呢!燕南家的肯定弄了好吃的,咱一起去好好大吃一顿才紧要!”李余生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纯净笑容,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一声,捧着那个从废墟里翻出的紫檀木匣子,走向了完全熄灭的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