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来到银川,从一个财经记者转向时政记者再转向文化记者,开始将自己的脚印送往西夏故地的角角落落。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诗人、校园文学评论者、记者,无论怎样,和西夏是搭不上边的。人在一条路上走得久了,换个路子或许更能成就自己。西夏,是我步入30岁后嵌入人生的另一道风景。
来银川工作之前,我对西夏的了解很少。然而在看了这个王朝及其主体民族的前身后世后,我越发对专家们从一本书抄到另一本书的诸多说法产生怀疑,于是选择了上路,它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西夏。几年来,零下27度的严寒里横穿腾格里沙漠去内蒙古的通湖草原、冒着大雪从古盐洲走进鄂托克旗发现“草原上的敦煌”、在青藏高原东南部寻找党项人最初的“析支之地”
时趴在简易招待所里通宵整理采访资料、为了让胆结石不成为负担最后一次进藏前切除了胆囊、在喜马拉雅山麓连续三天吃不上饭喝不上开水、徒步穿过沱沱河时遇上野狼、见到康巴汉子给我生牛肉时猛吃一顿伤了胃、搭乘油罐车从甘肃到西藏、30天徒步穿越找到夏尔巴村落、冒着38度的高温横穿河西走廊走进敦煌……路途艰难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和记录的笔,于是有了这本书。如今,我还在寻找西夏的路上,当媒体或周围的人称呼我为“西夏学者”时,不论包含的尊重是否真诚,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学者”在国人的眼里是“有学问的人”往往忽略了他们也应该是“学习的人”这个含义,在西夏的路上我永远是个学习的人。
这几年来,我几乎一直在路上,与西夏有关的省份都曾经有我匆忙的脚步,西藏、青海、甘肃、内蒙古、宁夏、四川、北京、辽宁,蒙古族、汉族、撒拉族、裕固族、藏族、羌族、回族,高原、沙漠、草原、深山、河流……这些地理因素与人文因素所构成的文化与自然、宗教与民族的综合版图中,都有着我的身影。作为一个体制内的人,我得要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之后才能选择尽可能出去的机会。从外省回来的一个个晚上,我把自己囚在电脑前,写下一段又一段的文字。
银川这几年一直打着一个响亮的文化招牌--西夏,西夏被当作文化的“戏台”为“唱戏”的经济服务,舞蹈、音乐、诗歌等样式的“西夏”在各种场合亮相,可一个真实的西夏在哪里?我喜欢西夏王陵里出土的碑础,一个个怒目发力,是高大建筑物的支撑,而现代西夏的精神碑础在哪里?我的出场又与什么有关呢?
我采取了两种方法走进西夏,很传统也很普通: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我大量阅读前辈们留下的珍贵文献及专著,但我后来放弃了,因为在我的“西夏阅读”中,看到一些专著把学问变成了纸上的爬行,不少东西像地摊上炒栗子被翻来覆去地炒着,甚至是以讹传讹。于是,我选择了亲为和丈量的方式亲近西夏,把自己一次次置放在路上,走着费孝通式的山野之路和余纯顺式的丈量之路。我将足迹撒遍西夏王朝与党项羌所影响的10多个省区,一路上遇到很多难以言尽的困难,甚至威胁到生命。我无法不感谢从都市到乡野、从草原到平原、从高山到沙漠的行进途中所遇上的那些给我各种帮助的人。
行走与丈量,使本书多了些田野风味和亲为体验的色彩,也增加了我对本书在体式和内涵上的信心。我希望它成为一个杂体:诗歌、研究、随笔、专访等各种文体出现在一本书里,它们的出现是自然的。我常常想起崔涂的那首《春夕》诗:“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自是不归归便得,无湖烟景有谁争?”客居在外,春夕念乡,这是人之常情;蝴蝶子规,三更月孤,这是常景;故园动书,华发早生,这是常语;人在江湖,归乡不得,这是常难。我的生活境况在这首诗里有着极完整的描述,难度是在“常”中做出自己的“不常”来。
当朋友们说我对西夏历史如何如何时,我还是一脸愧然。按照科林伍德的说法,历史是历史学家在心灵中重温往事的一门学科。西夏,这个神秘王朝像一株大树,曾经有丰茂的叶片,曾经有郁葱的绿色,但随着时光的流失逐渐凋落。历史就这样,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对它的遗忘越多。我的努力有限的,重要的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走进了历史。
现在看来,之前那些人笔下的西夏,更多的是悬浮在白纸黑字上的概念,西夏成为躺在学术之碗中的一条死鱼。我还不能发出“可怜文士舔故纸,堪叹书生蛀虫鱼”的指责。著名科学史家乔治·萨顿说过:“人类的历史具有两重性:政治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广大群众的历史,而精神的历史大体上是少数个人的历史。”我没有前者的责任和义务,也达不到后者的境界;我在这两者中间中动身上路,以自己的方式告诉读者一个亲为丈量后的西夏。
生命中总有些遗憾。在对西夏的丈量中,对川西一带尤其甘孜州一带的走马观花、限于身份不能探进后藏寺院、对夏尔巴来历有着重要例证的一些经卷未曾目睹等等,不得不流于草率,如果条件允许,我想我还能够做得更好。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抛入孤寂境遇,我要对那些读懂这些文字与心迹的人说:我感谢你们。天快亮了,这时,醒着的总比睡着的少,上路的总比在家的少。“灿烂途中酒,寂寞醒后诗。”我愿意聆听任何真诚的批评与意见。也诚挚感激那些一路帮助我、支持我的亲人和朋友,有赖他们才得以至此。谢谢。
2005年10月29日凌晨4点于朔地·载水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