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纪伯伯一路走回家再出门，也不过午饭时间，家家户户都飘出令人愉悦的菜香味儿。
跟妈妈说好晚饭的时候再过去，顾言曦就在大院门口找了家还在营业的饺子店，胡乱弄了点东西吃。
在回N市的路上她就想好了，今天下午要先去找爸爸聊天。算起来，他们父女俩已经有六年多没仔细说过话。
隐龙山在N市的南郊，一年四季都有苍松掩映、环境幽雅静谧，那是她和妈妈跑了很多处，共同选定的地方。此时正在年节，人气比平时旺很多，墓园之外，站满了拿着豪宅、金砖、汽车等纸模型叫卖的小贩。
踩着满地黑灰的纸屑和鞭炮的残烬，顾言曦一路往深处走。爸爸长眠的地方有一颗老松，枝干垂下来搭在冰冷的墓碑上。
“爸，我来看你了……”
看见“顾衍之墓”的字样，顾言曦顾不得天寒地冻，扑通一声跪下去。膝盖顶着水泥的台阶棱角，磕得生疼。
身上有了痛感，心里才觉得好受一些。
“爸爸，小曦过了六年才来回来看你，真对不起……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天堂的建筑一定很漂亮吧……”
带着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砸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像是阴沉的雨天。
“我按照你说的，好好学习，踏实工作。现在，我的作品也变成实物了呢！爸爸，你在天上能看见吗？”
“你让我照顾好妈妈，她现在过得很幸福，你让我出国转转，我也听你的。小曦这么乖，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跑掉？”
墓碑照片上的男子架着一副秀气的金丝边眼镜，满脸都是宽厚温和的笑意。若是有对建筑行业稍微有些熟悉的人走过，便会认出这里躺着的，是N市迄今为止最有名的一级注册建筑师。
“爸爸，你告诉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是，你怎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2003年，N市的报纸上大张旗鼓地宣传全钢桁架结构的新型体育馆建成，这一特殊结构的建筑物为中国首创，父亲作为“设总”参加剪彩典礼。
2004年底，体育馆部分垮塌，造成8死11伤的重大伤害事故。追究施工单位直接责任人，处以3-10年有期徒刑不等，吊销设计院营业执照。
2006年6月21日，垮塌的新体育馆设计总负责人顾衍，由于把关失误，良心备受谴责，在狱中留书，自尽身亡。
……
父亲入狱的消息，还是04年春节回家之后，逼问母亲得到的。
父亲平时工作忙，又经常出差，她在学校打电话询问，母亲搪塞几下也就过去了。加之那时候刚刚与纪司辰确立恋爱关系，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开，两个月的时间，竟然没发现一点异样。
春节的时候知道这件事，顾言曦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那般睿智而骄傲的父亲，在狱中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一双善于画图的灵巧的手，也迅速地枯槁粗糙。他看到女儿前来，强撑着笑脸，隔着冰冷的监狱铁窗，一遍遍说着：“没事，没事，出狱之后还要陪小曦去T大转转……”
顾言曦虽然心里难过，脸上却带着调皮的笑，伸出手跟父亲拉钩，“好好！你说的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段时间，纪司辰几乎每天都跑到她家，找各种借口拉她出门散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原本以为这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页，然而，时隔一年半，才发现当初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噩梦的序曲。
06年的夏天，苏芮坐在咖啡厅里怨恨地用指甲戳着水果的瓜皮，“要不是当初，你妈妈打电话告诉司辰你爸入狱的消息，让他在学校多照顾你，你以为他怎么可能看上你这种货色？！”
有一种无微不至，不是爱而叫怜悯。
“纪司辰善良，你就把它当成理所应当，我今天非要戳穿这个谎言，和他谈恋爱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别说了……”
顾言曦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回的寝室。立夏之后，气温迅速地窜上去，水泥马路反射出强烈的白光。瞳孔剧烈收缩，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一直认为爱情中间没有什么不该坦诚相见，唯独这件事，她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打电话向纪司辰求证。
要怎么开口，才能让我相信这不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对影自怜？
几天后，又传来父亲在狱中自尽的消息……
顾言曦回N市帮助母亲处理好父亲的后事，整个人已经像一个功能尽失的机器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
“小曦，出国看看吧！”父亲的骨灰盒下葬的那天，母亲与她沉默地对坐了一个下午，良久，递过来一张飞机票，“换一个环境也许可以让你改变心情，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精彩没有体验……妈没事，别担心。”
时过境迁，当初那般绝望的，如同在深渊边缘垂死挣扎的心情，顾言曦已经记不清了。
出国确实是一个逃离悲伤的好选择，在德国，许多让人手足无措的新挑战，让她无心回想更多。
顾言曦走上台阶，把头靠在墓碑上坐下。
“爸爸，小曦已经很坚强了，我再也不会因为一次考试失利抱着你痛哭，还把鼻涕擦到你身上……那么，你出来，再抱抱我好不好？”
远处响起噼啪的鞭炮声，寒风吹动着松树的枝叶，摇晃出哗哗的声响。
可是过了很久，照片上的人始终微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爸爸，我在S市参与设计了一个现代艺术展览馆，等建好了你一定要记得去看啊！不过这一次，你可不能笑话它，因为主要设计人不是我……”
顾言曦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与照片上的男人对视，缓缓接道：“你还记得那个住在我家楼上的男孩子吗？恩，纪司辰。我在S市又遇见他了，这次的艺术馆项目就是他做设总……爸爸，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当年犯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可是，都结束了……他那么优秀，又一直有很多人喜欢……我准备正式收养Noah了，不能耽误人家，所以……爸爸，你也会赞成我的决定吧？”
飞扬的纸屑像一只只黑色的纷飞的蝴蝶，从顾言曦眼前打着旋儿飘过。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里起了一层寒凉的白雾，笼罩上每一寸山头，沁骨的冷。
沉默地坐了好久，她恋恋不舍地抚上字迹凹凸的碑刻，喃喃自语：“我跟妈妈约了晚上去她那儿吃饭，所以现在必须要走了。爸爸，小曦过两天再来陪你好不好？”
顾言曦慢慢地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发黑。她扶住松树，嘴角勾起一弯苍白的笑意。
“爸爸，新年快乐！”
隐龙山地处偏远，顾言曦好不容易才打到了车。
“师傅，滨江天郡3栋2单元！”手机上只有这样一条简洁的地址，此刻光是念出来都觉得磕巴拗口。
“哎哟，姑娘，去这么远呐！本来这个点快要交班了……”师傅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操着一口流利的N市方言开口。广播里传来热热闹闹的恭喜发财歌，他略一迟疑，还是“啪嗒”把计价器按了下去，“算了，看在大过年的份上，再带你一个！”
“谢谢师傅！”顾言曦感激地冲他一笑。
从城市的最南边跨越到最北边，就算是打车也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穿过这座城市新挖的隧道，看着街边陌生的招牌，还有记忆中相似的行道树，无数的回忆席卷而来。
像鸵鸟一样在国外躲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探出沙子，看一看身边的世界。
顾言曦抬起手机，利用镜面的反光，对着屏幕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放轻松，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滨江天郡是N市的中高档小区，楼盘建成时间也不长，小区里的景观设计处处给人一种安宁舒适的感觉。
“看来这些年妈妈过得不错。”顾言曦暗暗想，走到楼下才觉得自己两手空空的不合适，又到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挑了一只果篮。
她拿着手机仔仔细细把地址对照了三遍，深呼吸，按响门铃。
很快有人蹬蹬地跑出来开门。
“你就是言曦姐姐？”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把门拉出一条缝，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东、东东？”顾言曦愣了一下，很快地笑起来。“你好啊！”
“小曦——？”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门被豁然拉开，房间里的光线泻出来，亮得晃眼。站在门边上的母亲，激动得眼眶泛红。虽然脸上表情并不好看，气色却远比六年前要好很多。她系着围裙，一手还拿着锅铲，依稀是当年每天招呼顾言曦洗手吃饭的样子。
“快，快进来！”
“这是你马叔叔，这是弟弟。”
顾言曦一边换拖鞋，一边频频点头。
马叔叔的手搭在东东身上，两个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灯光之下，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大小两只，温馨又和谐。
“回家还拎什么东西！”马叔叔上前一步，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果篮，眼神责备地朝她开玩笑。就如同真的是看到女儿回娘家一般，眉毛都开心地飞了起来。
“都洗洗手，开饭啦！”与此同时，母亲跑到厨房里关掉火，端出最后一个瓷砂锅。
东东拉开凳子，自己跳上去。
三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顾言曦脸上。
顾言曦恍惚了一瞬，忽然绽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脸。
“唔好，一天没好好吃东西，饿死了！”她张望着朝卫生间走去，一边搓手一边说。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弹，晚餐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容芳说你从小就喜欢吃鱼，趁你妈今天大显身手，赶紧多吃点！德国可没有这种鱼吃吧？！”
顾言曦低头喝汤，碗里又被夹进一块鱼肉，连忙拍着肚子点点头，“恩，好怀念啊！今天吃了不少好东西！”
“那还不趁放假，在家多蹭几顿？”马叔叔朝妻子欢快地挤眉弄眼，“回来多好哇！连我们也跟着享口福喽！”
话音未落，东东已经摇着椅子嚷起来，“爸，爸，我也要我也要！你偏心！”他努力地伸着筷子，无奈胳膊太短，始终够不到桌子那头的盘子。
“你这孩子！早上看我买鱼，还撅着嘴不高兴来着，怎么这会儿见姐姐要了，你也要？”母亲嗔怪一声，夹起鱼肉，细细剃了骨头放进他碗里。
小孩子图新鲜，不过咬了一口，就撇撇嘴把碗一推，“东东孝顺，还是……让给你们吃吧！”
“你呀你！”马叔叔无奈地点着他的头数落，一桌人都畅快地笑起来。
“你看吧，接受他们其实没有这么难。马叔叔人很好，东东也很可爱。”顾言曦轻轻吁了一口气，笑着笑着，眼神忽然染上一些落寞。
眼前的一家三口，像是五好家庭最杰出的代表，完美而幸福。在他们之间，任何一个闯入者，都像是多余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呆在德国，找各种借口不回来的原因。
在包豪斯的第二年，母亲再嫁，对方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因为年纪小，东东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妈妈。
当年，在电话里听母亲小心翼翼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顾言曦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就痛快答应了。
每个人都有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利，路还那么长，她又怎么忍心让最爱的人孤单走下去？
“马叔叔，敬你！谢谢你这些年把妈妈照顾得这么好！”顾言曦站起来，情真意切地看向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他有一双和爸爸一样泛着棕色的眼睛，笑的时候，眼角带起弯弯的纹路。
“哪里哪里！是我应该谢谢你！”马叔叔拍拍她的肩，“小曦，能有一个像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是我的福气。”
他顿了一下，又接道：“房间我们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几天就留下，别走了吧。”
顾言曦下意识想拒绝，侧过脸正看见母亲握住双手，神色紧张地看向她，心里一软，仰头干掉杯中的啤酒。
“行，那我明天把行李搬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