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曦没有想到纪司辰会主动提那件事，心里咯噔一下，机械地点了点头。
“记得。”她语气干瘪，像是池边枯枝的老柳或者塘里荷花的残叶，萧索、清冷、落败。
怎么可能不记得？！
院系杯篮球赛轰轰烈烈持续了大半个学期，转眼已经是深秋。
这个周末，顾言曦照例带着一帮苦命的大一劳力，在场边忙忙碌碌地设路障、搬水、准备毛巾、计时牌和得分板。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服务的对象是本年度杀出重围的冠亚军。
建筑系开天辟地头一次走到了体育事业的转折点，强力扭转了全校师生对于“王牌专业学霸多，身体弱”的固有观感。
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没有了场场比赛的MVP纪大帅，建筑系的篮球水平估计还得一夜回到解放前。但是，建筑系这么多手绘和设计人才，难得在体育赛事上有了施展空间，宣传部制作的海报还是极尽夸张和渲染之能事。似乎拼了命要从质量和数量上，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写着观战时间地点的巨幅彩喷很早就悬挂在了学校食堂的门口，还有一帮仰慕纪学长的热心妹子，极其富有创作激情地为他手绘了一张动漫形象，与那彩喷一起，迎风招展了好几个星期。
也不知是不是海报极好地履行了宣传使命，篮球总决赛开场一个小时前，周围已经挤满了来自各个院系的围观人群。
顾言曦随意地扫了一眼，奇怪！男女比例居然达到空前和谐，分庭抗礼一般，各占了半壁江山。
不愧是理工科学校，连女生都清一色地喜欢篮球，T大的民风彪悍至此！顾言曦感慨地搬过一片围挡，示意涌进白线的同学，通通向后退一退。
然而，场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如同搅动了蜂窝的骚动。无数女生踮起脚尖，又摇摇晃晃沉下头去，人群分开两条，走出单肩背着黑色篮球包，穿着系里特地为此次比赛定制的红白背心球衣的纪司辰。
民风剽悍的本质原来还是少女心——这么多人里面，至少有一半其心不诚的家伙，不为看球，而是看人。
顾言曦摇摇头，接着放围挡。
她本以为经过这大半学期日益熟络的沟通和交流，那人已经褪下了身上“凡人勿近”的金钟光环。可是这一刻，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朝着休息区域走来，还是没由来地浑身紧张。
还好纪司辰没有跟她说什么话，放下包，就自顾自做起了热身准备活动。瑟瑟的秋风下，单薄的球衣被吹得鼓起来，像一张灌了风的帆。
顾言曦看得牙龈发寒，忍不住递了一杯热水过去。“你不冷吗？”
“本来是有点，但是现在看见你就不冷了啊！”纪司辰一边做高抬腿，嬉皮笑脸地丢下一句。
顾言曦的脸瞬间烧红起来。
这个人跟熟人开玩笑，总是这样的肆无忌惮，自己以前瞎了眼了才觉得他谦恭冷漠、不苟言笑。
她低下头，把水杯放在地上，强作镇定地回道：“不要拉倒！”
“喂喂，生气啦？”临上场前，纪司辰突然从一齐往场中间走的五人小分队中跑回来，拾起地上的水杯，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然后，跑到抱着手臂发呆的顾言曦面前，把杯子递还给她。
“好好打球啦！”接收到瞬时涌过来的大量目光，顾言曦登时有些窘迫，她迅速地把水杯接在手里，偏过脸不去看他。
纪司辰挠挠头，怏怏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小声地补了一句。“加油！”
少年回过头来，像是这秋日里的万丈暖阳般畅快地笑起来。他轻快地打了个响指，用唇语做了夸张的造型——“看我的！”
也许是老天也相信“风水轮流转”的定理，建筑系这场比赛打得一直很顺利。
尽管对方在赛前做了详细的盯梢部署，一心想让纪司辰犯规被罚下场。可是，这个少年仿佛天生与篮球有感应般，在重重的封锁线下，依旧游刃有余地完成着自己一系列的上篮动作。
等到下半场还剩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建筑系已经牢牢锁定了胜局。
后勤组一众人士心中的大石落地，也不知是为了欢庆比赛胜利，还是欢庆苦工的结束，居然在场边互扔起比赛用的大长毛巾，玩得不亦乐乎。
顾言曦作为组长，几乎要被埋在毛巾堆里。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又有兴奋过头的男生伸出魔爪，要把她抬起来往天上抛。
顾言曦尖叫一声，迅速往教练椅的背后躲去，与此同时，场边响起了比赛中断换人的哨音。
背后被汗渍浸染成一片深红色的纪司辰，停下脚步，忽然对着一个替补队员招招手，然后自己从场上飞快地跑了下来。
全场哗然。
一向力求完美的纪大帅，怎么会自愿放弃在场上坚持到底，完成一场华丽谢幕的机会？
场边自娱自乐的后勤组成员也都停下打闹。
看纪司辰生龙活虎的样子，下场的原因绝对不在负伤或者体力不支等外力不可抗的因素中。
“难道是……三急？！”一个操着北京口音的大老爷们捏住下巴，忽然一拍脑门，“组长，手纸准备了没？”
顾言曦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哦哦”了两声，从椅背后站起来，低下头，往口袋里一阵瞎掏。
眼前忽然伸过来一瓶可乐。
两条交叉的手臂，一个握着可乐瓶，一个捏着餐巾纸。
“干嘛？”纪司辰眉毛一挑。
“你不是要上厕所吗？！”女生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讨好地把印着花的纸向前一递。“比赛辛苦！”
“谁说我要上厕所。”纪司辰不领情，莫名其妙地白了她一眼。
自己明明是打球的时候眼风一扫，看到有男生正准备把顾言曦抬起来往上抛。心里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烦躁，这才干脆下场，给替补队员热热屁股。
“不早说！”顾言曦小声嘀咕，讪讪把餐巾纸塞回口袋里。手刚腾出，就被强硬塞过来一瓶可乐。
“拿着！”
“干嘛？”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今天的纪司辰似乎有一些不对劲，嘴角别扭地憋成一道直线，眼睛死死地盯住可乐瓶，仿佛那是多么珍稀的宝贝，一晃眼就消失了。
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态度过于凶恶，男生很快又换了一个软和的口气，补充道：“奖励你为人民服务的，喝吧！”
“可是我不爱喝碳酸饮料，这大冷天的。”顾言曦一缩脖子，把可乐瓶递回去，“谢谢学长嘉奖！心领了！”
“你——”纪司辰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与他同时出声的，还有比赛终了的哨音。两个人的对话瞬间被巨大的欢呼声淹没过去。
“随便你怎么处理，自己看着办吧！”纪司辰梗着脖子，冲顾言曦狠狠瞪了一眼，紧接着，就被红着眼睛，兴奋扑来的队友簇拥了，拉进人潮之中。
到底因为是纪司辰给的东西，顾言曦没舍得随便送给别人。人群散去之后，她一路拎回可乐瓶回宿舍，对着它发呆了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喝掉。
气泡在嘴里炸开，带来麻痒微甜的触感。瓶中深褐色的液体缓缓下降，露出透明塑料的外壳，红色的包装纸，还有一行黑漆漆的……
什么玩意儿？
顾言曦看不清楚，一边喝一边将可乐瓶转了个个儿。果然，透明塑料外壳上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字，之前被可乐的颜色盖过去了，并不容易被发现。
顾言曦端着瓶子，瓶子里盛着阳光，那一行遒劲有力的行书伴着千万条光飞行的轨迹映进眼睛。
如果身前有一面镜子，她就会发现自己的表情是多么复杂而奇特的存在。
眼睛像是坏了开关的水龙头，簌簌地流下来泪。嘴角还咧着一个笑，眼泪却是苦的。
她从未贪心地想自己会等到这一天。
她也从不知道，原来表白和失恋一样，都可以让人哭到停不下来。
顾言曦紧紧地攥着那层薄薄的塑料，像是攥住人生前十九年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全部力气。
纪司辰在可乐瓶上写——
“言言，做我的女朋友吧。”
走遍大千世界，八年之后转回原地的顾言曦，将旧事细细回想，忽然觉得喉头艰涩。
她看着纪司辰依旧英挺好看的侧脸嗫嚅道：“我——”
那样闷骚而骄傲，灼灼耀眼地走在所有人前方的一个人，愿意停下来，接纳另一人同行，需要多少的费尽思量？
那时年纪小，以为爱是世界上最最干净如同白纸的事情，以为人的情感非黑即白，却从未想纠结、矛盾、犹豫、权衡……这些来自灰色地带的元素，会让认定与拒绝的角力变得多么艰难。
纪司辰当年能塞给她那个可乐瓶子，确实是他一帆风顺的人生中最可能翻船的赌注。
“比赛前我想，如果总决赛打赢了，就跟你表白。”纪司辰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蒙上了一层年代遥远的雾气。因为回母校，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休闲款的套头衫，松松垮垮地挂在宽肩上，露出冷峻挺立的锁骨。
顾言曦跟在他身后绕着球场慢慢走，看着篮球场里张扬笑闹的人群，仿佛隔着时间的兜网，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那如果输了呢？”
“输了？”纪司辰眉心一拧，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向猝不及防没有刹住脚步的女子，声音沉沉道：“我还从来没想过会输。”
果然是很纪司辰式的回答。
“哦。”心里涌上一阵怅惘，顾言曦抬头看他，每一个瞳仁里都印着一个小小的纪司辰。她曾经最爱的男人，也是她曾经以为伤害欺骗她最深的男人。
她对他的爱，一直藏着在尘埃里开出花来的不安，当初家里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所以才会像揪住了混乱中唯一一根稻草般，对苏芮的话坚信不疑吧？
我那么渺小、那么普通，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顾言曦无力地张开嘴，最后还是没有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他们之间还能握手言和，还能有这样和和气气的一刻相处，甚至还能像朋友一样平淡地回忆旧事，已经是顾言曦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最好的场景。
从校区的顶头往回走的时候，纪司辰特地从教育超市买了两瓶可乐，递给顾言曦一瓶。“没写上字，放心喝吧。”
顾言曦愣了一下，也大方地接过来。她甚至微微一笑，“说实话，你当年那种追女生的方式简直幼稚死了，万一我不小心把可乐送给别人了怎么办？”
“顶多扬名立万，全校皆知，最后你总归会听说我的心意的。”纪司辰坦诚地一摊手，接着拧开可乐瓶盖，又顺手把顾言曦的一并拧开。“那么，多几个人知道我喜欢你也无妨。”
他仰天灌饮料，喉结大幅度地动了几下。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干练而性感，显出和少年时代完全不同的气场。
顾言曦被噎得无言，嫌弃地斜了他一眼。
在学习生活过的地方逛过一圈，纪司辰似乎心情极好，回去的路上，二人的话也渐渐多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宿舍打赌，谁先谈恋爱破坏宿舍和谐，就得接受其他三个人的惩罚。”
“赌注是什么？”
“输的人要吃一整包芥末夹心的奥利奥。”
“那不就是你？！”
“是啊，多少年没那么酣畅淋漓地掉过眼泪了。”
“……”
等回到酒店，顾言曦突然想起Jannick已经把艺术馆里有关人性化设计方面的构想修改好了，正好让纪司辰带回去审定。
于是，推开车门叮嘱了一声：“你等我一下！”
她一溜烟往楼上跑，像一只身姿灵巧的鹿。纪司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那个快速消失的背影，浅浅淡淡地笑起来。
车厢内突然传出一阵陌生的铃声，纪司辰摸索一番，从汽车座位的缝隙里，扒拉出顾言曦刚才心急上楼落下的手机。
“这个傻女人，这么多年了，丢三落四的毛病一点都没改……”他的语气似责备又似无奈，眼里却含着晶亮的笑意。
“Noah”一个陌生的德国名字显示出来，大概是德国那边找她有什么事吧？一会得记得提醒她一声。
纪司辰想把手机放在操纵台上，手心一滑，拇指不小心从屏幕上蹭过。绿色的通话键亮起，有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雀跃着从听筒里传出来：“Mutt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