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仲馗和旱魃一离开永恒的视线,永恒便坐了起来。他昨夜一宿没睡。昨天夜里,仲馗、铆钉和永恒和衣并排睡在火炕上。永恒睡在仲馗和铆钉的中间。这三个人虽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躺在炕上,却没有一个人睡得着。仲馗睡不着是因为万事缠心,使他焦头烂额,难以入睡;铆钉睡不着是因为他知道仲馗不可能睡得着,而这个与他休戚相关的男人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无法安然入睡;永恒睡不着是因为不是他不想入睡,而是不能入睡。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车子相撞时断背山对他微笑的画面。这个画面并不恐怖,甚至于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但说不清为什么,眼前一出现这个画面永恒的内心深处就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攫取着他的身心,使他心惊肉跳,浑身颤栗不已。因此,他一试图闭上眼睛,睡在他左边的铆钉和睡在他右边的仲馗就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栗,就像暴风雨中的芦苇,不由自主的抖动着。这两个人对他的身体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但他一睁开眼睛,那种令他害怕的画面不见了,这种身体反应便立刻消失了。于是,他不再闭眼,就那样瞪着眼睛躺到天亮。
永恒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一种本能使他相信,断背山的这个微笑表明了他视死如归的决心。因此,车子相撞后,他没有像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所做的那样,及时走下车,而是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呆在车里。永恒看的一清二楚,当时,断背山的车子由于冲撞力后退了一段距离,一停下,如果他下车,他的生命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也不会导致此刻他因为担心他的安慰而心乱如麻、坐如针毡。但永恒想不通断背山为什么没有走下车。其实,如果永恒真的有那么了解断背山的话,这个原因很容易想到。母亲的瘫痪、弟弟的死,尤其是永恒的离开,这一切已经让断背山万念俱灰,他只渴求一死。因为只有死他才能摆脱生活的困扰,一劳永逸的从这些一团乱麻、错综复杂,一时间又想不到解决办法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因此,S事先没有丝毫计划,只是形势所迫再加上惯性使然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成全了断背山消极的意志。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可能会下车。事实上,当S用手恶狠狠的对他做出射击的动作时,断背山已经知道这个陌生的外国男子不是一般人,出于某种他不理解的原因,这位目露凶光的男子决意要置他于死地。因此,当他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立刻大声的命令乔治下车,但乔治一时间搞不明白,断背山自己不下车,为什么执意让他下车。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由于训练有素的S倒车、前进、扔炸弹(一种职业习惯以及高超的隐藏技巧使他总是随身携带这些东西)一系列的动作太麻利,他们便随着车子的爆炸而灰飞烟灭了。
断背山最后的那个微笑几乎嵌入了永恒的灵魂。一整夜他都感觉到断背山在对他微笑。这个微笑像个乔装打扮的幽灵一样,潜伏在他的周围,用阴森森的目光窥视着他,让永恒毛骨悚然。伴随着这个挥之不去、阴森可怖的微笑,一个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永恒意识到断背山很可能已经死了,他的微笑便是他的死亡残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抹余温。突然成形的这个想法让永恒的血液凝固了。虽然对他来说,这不是确定的事实,而是他的一种模糊不清的直觉。但这个时而模棱两可,时而又洞察一切的直觉却困扰了他一整夜。整整一夜,他一动不动的躺在火炕上,睁着两只雪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回想和断背山以及乔治在一起所过的那段短暂的生活;回想起他为断背山念的那首诗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是的,现在正是冬天,春天很快就会来了。”永恒想,“可是,来年的春天,也许一切就都变了。很多熟悉的脸孔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正如我在切面店时的同伴早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一样。现在,小东北、断背山以及乔治,也即将或者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还是那种引导我的直觉使我相信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早知分离,当初为什么要相遇呢?哦!还有我最爱的姑娘,她现在又在干什么呢?我离她是越来越远了,可我的心始终是属于她的。”
就这样,永恒睁着两只眼睛一直熬到天亮。几乎是天刚蒙蒙亮,但屋里依旧一团漆黑,铆钉便起来了。昨晚临睡前,他已经向仲馗请示,允许他上山抓野兔,仲馗应允了。铆钉一走,仲馗也坐了起来。他直挺挺的坐在火炕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不一会儿,屋子就像着火了一样,烟雾缭绕。在黑暗中,借着烟头闪现的火星,永恒静静的观察着仲馗的脸面。当仲馗用力的吸烟时,永恒看到赤红的烟头照亮了仲馗的脸,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茫然的盯着前方。这副面目和几个月前奄奄一息的那个人的面目没什么两样。意识到这一点,永恒不禁暗暗的倒吸了口凉气。
“死去的那个人是他的弟弟,而他却一直好好的活着,可他为什么要欺骗大家呢?”他在心里自问。
当熹微洒进屋子,屋里的人可以看清躺着的人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时,永恒闭上眼,假装还在睡觉。仲馗依旧在抽烟。永恒听到一个接一个的烟蒂被扔在地上。随后,他披上外套,动身离开火炕,不声不响的走出了房间。仲馗一离开房间,永恒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小东北发来的信息。这条信息证实了永恒一晚上不安的猜测。小东北告诉他断背山和乔治被炸死了,几乎尸骨无存。永恒立刻从炕上坐起来,面色煞白,浑身颤栗不已。尽管他一直相信断背山和乔治有了不测,但那只是猜测,但现在小东北的这条信息却使这个模棱两可的猜测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这让永恒难以接受。他不敢相信,昨天他们还活的好好的,今天却切切实实的离开了大家,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震的他晕头转向,他又一头栽倒在火炕上,意识到生命是如此脆弱,便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悲悯天人的泪水。但忽然,一个令他感到窒息的问题闪过脑际,他惊悚的意识到,断背山和乔治的死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如果当初自己不去学习什么调酒,不去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于昨天在断背山的恳求下,自己没有那么毅然决然的离开他们,也许他们不会死,至少不会死的这么快。他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外国人,进而想到了仲馗。
“哦,天啊,凶手就是我们三个人。是我们杀死他们的,太可怕了,这一切太可怕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想到这一层,他即刻从炕上坐起来,又跳到地上,狠命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来回踱步。“我不能跟着他了,他是个坏人,我必须离开他。”
正当永恒在地上抓耳挠腮之际,他听到了开门声,知道仲馗进来了,便立刻跳上炕,按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躺了下来,并揪过羽绒服蒙住了头。仲馗走进里屋,见永恒还睡着,便也躺了下来。这一次,仲馗一躺下便睡着了,他睡了大约两小时,然后又醒了。在他睡着期间,永恒大气也不敢出,因为他以为躺在他身边的这个令他感到害怕的男人依旧醒着。直到仲馗再一次坐起来,离开火炕,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永恒的呼吸才算正常。永恒知道,仲馗毫无意识的踱了那么长时间步,是因为他在想心事。当他终于想通那件搅扰他的烦心事时,他便掏出手机,和某个人视频通话起来。正在这时,旱魃走了进来。
永恒坐起来,透过灰尘和泥点斑驳的窗户看到旱魃和仲馗背对着房舍坐在矮墙上,便决定乘此机会离开。他坚定不移的走到最外面的那间屋子。他在通向院里的那扇门后站了几秒钟,犹豫着怎么样走出去,才能不被那两个背对他的人发现。他思前想后,觉得如果悄无声息的打开门,走出去,他们不回头,他就从他们的身后,溜到后面的那堵墙前,越墙而去。他决定就这么做。他长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绪,轻轻的打开门。他看到蹲在那两人背后的那只大黄狗听到响声,立刻返回头看了他一眼,永恒的呼吸停止了,身体僵硬了,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但五分钟过去了,他发现除了大黄狗转过头瞥了他一眼,那两个人依旧纹丝不动的坐着,像两尊蜡像。他的胆子大了起来。随即移动脚,迈开腿,不声不响的从他们背后走过,蹑手蹑脚的走到后墙,纵身一跃,翻墙跳了出去。一跳出那个危机四伏的大院,他便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为止。
铆钉前脚进屋,旱魃后脚便跟了进去。
“永恒呢?”见屋里空无一人,旱魃问铆钉。
“我进来时就没看见他的人影。”铆钉不以为意的回答。
旱魃正在思忖永恒会去哪里,他没听见他走出去的声音,院里也没见他的身影。他正在暗自嘀咕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这时,仲馗走了进来。
“永恒呢?”一进门,仲馗便问。
旱魃和铆钉面面相觑。他们疑惑不解,为什么仲馗也不知道永恒去哪了。他们以为仲馗是知道的,因为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他向来是无所不知的。
“哦,我让他先去车里等我了。”旱魃不慌不忙的回答。
虽然旱魃不知道永恒究竟去了哪里,也从未想过要为他的不在场寻找合适的借口,但当仲馗提出这个令在场的人感到大事不妙的问题时,旱魃却像事先想好了一样,镇定自若的给出了一个巧妙的托词。仲馗相信了。虽然仲馗当真了,但说完这句话后,旱魃自己却为自己的这个急中生智的回答感到吃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袒护永恒。但一种朦胧不清的本能使他相信永恒的不见踪影绝对不是好的预兆。以他对永恒的了解,尤其是对他和断背山之间的感情的揣度,他猜测,正是断背山死亡的消息让永恒很可能不告而别了。但他更清楚,对于这一点,一定不能让仲馗知道。正是这种理智的判断和清醒的认识使他说出了那个推托的借口。
听到旱魃撒谎,铆钉一开始很惊讶。他不理解旱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出于一种对永恒的喜爱之情,使他没有拆穿旱魃的这个谎言,而是不动声色的和他演了一出双簧。
“那你还不赶快去,想必永恒等的都不耐烦了。”铆钉说。
旱魃用感激的目光看了铆钉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仲馗,等待指示。
“去吧,快去吧。”仲馗说。
旱魃立刻迈开大步走出屋子。他穿过大院,走出栅栏门,走到停在乡村大道的车前,举目四望,没有看到永恒的身影。旱魃狡黠的笑了笑。然后打开车门,坐进车,急速向一个小山丘驶去。他一上山丘,便看到远处的大路上有一个人影在移动。他确定那就是永恒。他不屑的摇了摇头,油门踩到底,飞也似的冲下山丘,向那个人影驰去。
仲馗交代给旱魃的话就是他所做的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定的基本内容。S鲁莽的行为给仲馗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这个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多年来,仲馗一直和缉毒警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赢家始终都是自己。为此,他曾不止一次的沾沾自喜过。但现在,仲馗知道,他这只狡猾的老鼠再也逃不出猫的爪心了。猫就蹲在鼠洞口,眼巴巴等着他出洞。但他更清楚,猫很贪心,不会满足于只抓一只老鼠,他们喜欢一窝端。因此,如果他的家庭成员不聚在一起,猫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而现在仲馗利用的正是猫的贪心。他知道,S杀了断背山一定暴露了自己的行踪,现在缉毒警一定知道他没死(在这一点上,仲馗显然低估了缉毒警的智商,因为他们早已知道他没死),因此正布下天罗地网想要抓住他。但他们不会贸然行动,一定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后一举把所有的涉毒人员都抓捕归案。而仲馗决定满足缉毒警的心愿。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让永恒坐牢。只有永恒坐牢了,他才会乖乖的就范。
刚才仲馗交代了女儿的贴身保镖这样一件事:“我会坐牢,甚至于不久就会死。”他说,“而且我未来的女婿也会和我一起坐牢,但他的刑期不多不少,只有五年(这个刑期是尤达告诉他的,而且这个计谋也是尤达为他设想出的)。五年的囹圄之苦会磨平他的棱角。出狱后,没有人会再稀罕他,他也会更加的孤苦无依。但我依旧稀罕他,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个宝。获释后,他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因为我的女儿就是他的依靠,我的家就是他的归属地。所以我希望,将来你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他们的结合。”
这就是为什么莱芒在盯梢的时候,每次都能见到永恒,这也是为什么以滔滔雄辩著称的木森对于永恒的案件一筹莫展,这也是为什么仲馗向一世承认永恒就是他设置的一颗棋子,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结果。他的确知道他的结果,因为这个预想的结果就是他为他一手设计的。不得不说,对于永恒来说这是多么可悲的人生。他走的每一步路,竟然都是别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他设置的陷阱。这个陷阱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把他送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