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究竟公道不公道?
无疑,宽宥他人与善待自己都需要一颗初始之心。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而初始之心的保持必定基于一个公道的世界。而这世界从创世之初起便自行奠定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基调,那便是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向来难测,人心也总是摇摆不定。因此这世界究竟公道不公道便成为了一个永恒的难解之谜。
这世界有时很是神奇,它能左右人格的形成,改变理性的定位,同时对人性的趋向推波助澜;这世界有时很是荒谬,它能以假乱真,歪曲事实,对直言不讳避而远之,对曲意逢迎点头称道。就是这样的世界,我们深深痛恨着,却又不能置身事外;就是这样的世界,我们不敢苟同,却又不得不认同;就是这样的世界,我们不愿同流合污,又不能独行其是;就是这样的世界,我们跌宕于浮世的红尘之海中注定只能像一叶浮萍一样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故公道与否谈何一个简单的是或非能一言以蔽之。
然而,即便世界不能左右,于命运而言,如果注定多舛,我们依然在绝望中渴求平静度日。但现实的忠告是,想安然生存,其前提却必定要同这个世界讲和,因而同流合污是其中最明智的一种选择。要不然一个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是一定会被这个世界的教条和准则大张旗鼓、毫不留情地去诛戮,这是一种公然的谋害,却显得既正当又不可指摘。
就这样,后事之师让一个识时务为俊杰的年轻人过早地在浑然不觉中成为了一丘之貉的冒充者,在沆瀣一气的道路上孤独地前行着,不得不浸在污浊的空气里,投身在戾气的深坑中,浑身被恶臭包围,却用强壮的身体干着冒险而卑鄙的勾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岁月的滚滚红尘中虚度着宝贵的年华,磨砺着并不清白而健全的坚强的斗志,目睹着那些逐渐铺陈在面庞上的时光的印记——皱纹——终于在某一天赫然发现一切的一切都被时光偷走了,留下来的只有那倦意昏沉的苍老和无法挽回的错误,以及一次又一次悄悄溜走的本应洗心革面的回忆式的机会。
无数次的假设关系出现在不再年轻的这个人的充满悔意的深刻的思考中。这时他已懂得自省。但除了空洞的慰藉和深思的沉痛,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补救之法呢?一切不是为时已晚,便早已沧海桑田。多想期许,那个看似希望实则绝望的起点曾给那个懵懂的历事之人多些诚实的忠告而少些虚伪的蛊惑,多么希望那自私而腹黑的引路人能多些善意的美德而少些狡诈的欺骗,但这希望却比失望本身更令人绝望至极。但愿我们不曾拥有那片刻的诱人心智、骗其感情的希望,也就不会经历那悲剧式的长久的失望;但愿那被魔鬼诱导误入歧途的少年能在那失足的错误中找到瑰丽的新生,在新生中得以被爱救赎。在这条彼此救赎的道路上悔恨着去真诚地爱,拿一种毫无所求的奉献精神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去弥补曾经的过错,去给予永不枯竭的关怀,去广施如霖的善意和甘美的博爱。
在这个云翳覆盖的世界,那美丽的错误就这样不期而至了。故事的发生就像白昼隐去黑夜到来一样自然,就像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一样正常,就像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样平凡,一切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但一切又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虚无缥缈。当局者像杂技演员一样在钢丝上如履薄冰地行走,旁观者像潜伏在螳螂后面的黄雀一样,伺机劫掠五谷丰登的成果,而局外人则清醒地把二者都当做命运的天然弄人,在台下观看得同时一再地起哄、吹捧,却在关键时刻置身事外、缄默不语、冷眼旁观。
那么结局呢?事实上,无论是当局者、旁观者,还是纯粹的局外人,任谁也逃不出命运女神的捉弄。命运女神就喜欢玩鬼把戏,她总是在开始的时候把人搞得神魂颠倒,在结束的时候又把事弄得似是而非。于是乎,开始变得并不像开始,结局也终归并不像结局……而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永恒显然成为了这个喜欢玩鬼把戏,总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任性妄为的命运女神的极度宠幸的悲剧式的宠儿。
这个新生的宠儿从一出生便被抛掷在了南方的一个小城。这个山清水秀,拥有得天独厚的旖旎风光的小城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对于这样任性的抛掷,也就是说不能选择的出生,当然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或许,这还是一件必须感激涕零的事情呢,因为得以平平安安地降生似乎是一个人最大的幸运之事了。要知道有很多生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由于种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竟无声无息地夭折在那黑暗的隧道里,永远和充满险境的光明未来一刀两断了。
但如果一生都在肮脏的泥淖里苟延残喘,谁又敢说这被动的幸事值得庆祝呢?难不成辛辣的酒能稀释那苦涩的感情?难道漫长的灰暗的一生能被那断喝一声的嚎哭一笔勾销?起点和结局多么不值一提呀!又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呀!来得时候一个人哭得孤孤单单,去得时候一群人哭得歇斯底里。而那实打实的、分分秒秒的过程又何尝不伴随着那呼之即来却无法挥之即去的眼泪呢?这断断续续的浊泉几乎淹没了我们的整个一生,浸泡在这样的淡盐水中,幸福又谈何容易?
无论如何,永恒就那样被抛掷到了这个既悲惨又平凡的世界。公平地讲,有生以来他唯一拥有的就是那绝对的自由,而绝对的自由本质上却是绝对的不自由。因此,他在看似自由的征途上束手束脚地、盲目地探索着他心目中的罗马之邦。可那目前呈现在他眼前的罗马之邦对于一个了解真相的人而言是多么的令其望而却步呀!
永恒看惯了山清水秀,吃惯了鱼鳖虾蟹,闻惯了清香潮湿的空气。因此当仲馗第二次摇醒他,告诉他已经到站准备下车时,他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抖动了几下僵直麻木的胳膊,霍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坐下后,他用浓密的睫毛下那对茫然的眼睛惊恐不安地环顾四周,还是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还是那一双双平淡无奇的眼睛,还是那断断续续、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永恒头大了,心慌了,腿脚不听使唤了。
“永恒,发什么愣呢?站起来跟我走。”一个声音提醒他。
永恒抬起眼,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仲馗用不满的眼神瞧着他。他倏地一下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一面扭转脖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面昏昏沉沉地提着两个拳头,跟着仲馗尾随在其他人的后面慢悠悠地移下了车。
他一下车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那种扑面而来的干燥让他立刻感到了难以言说的不适。与此同时,他完全清醒了。立刻便意识到这就是他一路畅想的北方。他稍微驻足,放眼望去,想好好儿看看北方和南方究竟有什么区别。但目及之内除了煽动的人头和冷漠的柱子,以及那些毫无感情的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外,并无任何令人喜悦的风景可言,他不由得失望至极。
仲馗因为无物一身轻,走起路来像飞一般快。因此,当永恒从那种短暂的失望中回过神儿来时,仲馗已经离开他一段距离了。他立刻去追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那唯一的依靠者。永恒虽然腿长,但还需一路小跑才能追上短腿的仲馗,并紧跟其步伐。
“仲叔,我们要到哪里?”永恒刚与仲馗齐肩并走,便问。
仲馗放慢脚步,转过脸用挑剔而严肃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
“先去商场给你买几件合适的衣服,”他说,“看看你,穿得像个演戏的小丑。话说回来,这些衣服你是从哪儿捡来的?再说了,这么小的衣服你是如何套在身上的?”
永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真心觉得除了不舒服没有什么不妥。
“仲叔,您真好。”随后,他温顺而感激地说。
仲馗微微地笑了笑,没有吱声。
他们一出出站口,就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迎了上来。
“仲叔,您为什么推迟一天回来?”他谄笑着问。这时,他注意到了紧跟在仲馗后面的少年,脸色立刻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同时用不友善的目光瞟了这个少年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连他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的挑衅成分。“难不成是因为这小子?”他又补问了一句。
“闭嘴。”仲馗严厉地说。
瘦骨嶙峋的年轻人立刻闭口不言了。这时的他像极了一条训练有素的狗。
“车在哪里?”过了一会儿,仲馗又问。
“在那边。”年轻人指着不远处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毕恭毕敬地说。
仲馗敏捷地迈开那两条香肠一样的短腿,向小轿车所在的位置走去。永恒紧随其后。年轻人则悻悻然地跟在永恒的后面,一边走,一边用既羡慕又嘲弄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背影。羡慕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仲叔的团队里出现了这样一位在身高和面貌上无可挑剔的男子;嘲弄是因为,这样俊美的他,竟然穿了那样一身令人啼笑皆非的衣服。这种双重的困惑,使他瞅着永恒紧绷绷贴在身上的衣服,陷入了小人物不得其解的胡思乱想中。
永恒感觉到了身后之人对他的猜度和打量,他转回了头。他一转过脸,走在后面的这位瘦骨嶙峋的年轻人便迈开大步赶上他,与他并排行走。走了几步后,他把头歪向他,尽量靠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问:“仲叔是在哪里碰到你的?你多大?”
虽然年轻人的这句问话近似于窃窃私语,但永恒还没来得及回答,走在前面的仲馗却头也不回地接话了:
“弯刀,你能不能闭嘴?少多话。”
被称为弯刀的年轻人立刻闭上了那张多事的嘴。
他们一行三人还没走到那辆黑色小轿车的跟前,那辆车的车门便打开了两扇,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又高又壮,一个又矮又瘦。他们的出现证明这世界随时随地存在着很多的极端性。那个又矮又瘦的立刻向他们奔来,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那两条腿像两根弹簧一样,走路时一弹一跳的。
“仲叔,您辛苦了。”他走到离仲馗还有五步远的距离时,卑躬屈膝地说。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失去两条腿的蚱蜢。
仲馗并没有理会他的问候,而是越过他,径直走向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子。这时,永恒注意到,这三个人虽然高低胖瘦、美丑不一,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着装相同,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美观。
“旱魃,我走的这几天没出什么岔子吧?”仲馗对壮男说。
被称为旱魃的壮男立刻回答:“风平浪静。”
回答完毕,他便护着仲馗坐上了车。当仲馗招呼永恒坐到他身边的时候,旱魃这才发现仲叔又带回来一个新人。因此,在永恒的整个上车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当永恒挨着仲馗坐稳后,弯刀也屈身坐了进去,他一坐定,前面那两个人也坐稳了。旱魃开车。那个又矮又瘦的男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仲叔,直接回家还是……?”临行前,旱魃手握方向盘,看着后视镜问。
“先去商场,”仲馗回答。
“去商场?”旱魃依旧盯着后视镜,疑惑地重复道。
“对,去商场。”仲馗肯定地说,“给他买几件合适的衣服,”当即指了指永恒,“晚上我要带他去见个人。”
旱魃会意地点点头,趁机从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瞥了永恒一眼。随即发动车子,车子一声轰鸣,有如风吹扬沙,在身后卷起滚滚烟尘,从前飞一般驶出了火车站。
“仲叔,他是我们的新成员吗?”车子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坐在副驾驶的那个又矮又瘦的男子转回脸看着永恒问仲馗。
“铆钉,不要多管闲事。”仲馗严厉地呵斥道。
被称为铆钉的男子立刻噤若寒蝉。他乖乖地转回脸,一路上都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似的。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旱魃便把车停在了商场的大门口。
“弯刀,你带永恒去挑选几件衣服。”仲馗说,“我们在地下停车场等你们。记住要速战速决。”
弯刀点点头,下了车。永恒也跟着下了车。他们一下车,旱魃立即开着车向地下车库的入口驶去。车子一离开,弯刀就像脱缰的野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情驰骋一样,在永恒的面前肆无忌惮地恣意妄为起来。
“你的名字叫永恒,这个名字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弯刀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永恒,喋喋不休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仲叔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你的?”他一边推商场的旋转门,一边又迫切地问。
“公园。”永恒回答。与此同时,随着旋转门转进了金碧辉煌、人流如潮的商场。
“什么?公园?”弯刀喊道,“老狐狸,竟然能在公园捡到这样的尤物。”他心想。
这是社会上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一个人在谁跟前摇尾乞怜,就必定在谁背后恶语中伤。这是人性所致。人性是一把双刃剑,而人心则需要保持一种平衡。所以,当一个人在某种情况下媚态和奴性暴露得越多,事后一定会以某种方式挽回心理失衡的局面。而从弯刀口中不自觉地溜出的“老狐狸”这个词,就是对这种现象最好的明证。显然由于某种不便细说的原因,他长期受到仲馗的压制——这一点从仲馗呵斥他时,毫不顾忌他的感受的严厉的语气中就可见分晓——所以他才会一有合适的机会就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而坏话像权利和财富一样容易腐蚀人心,向来一说就收留不住,而且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痛快。
“他去公园干什么?”随即,弯刀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睡觉。”永恒不耐烦地答道。
“睡觉?”弯刀失声喊道。“这只恶狼向来神出鬼没、讳莫如深,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这次去南方没准又大赚了一票,却不睡旅馆睡公园。这究竟是吝啬呢,还是用心险恶?”弯刀暗自在心里嘀咕。
很显然,弯刀依靠仲馗过活——他是他依附的人,心里却对他充满了种种的不满。正如一个人必须工作才能生活一样,可他就是讨厌自己的工作。
“怎么说,你是一个流浪儿了?”顿了顿,弯刀用不无同情的口气问。
这一次永恒没有回答。他讨厌弯刀问个没完没了。只见,他并不搭理弯刀,一面躲得他远远的,一面目不暇接地看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物品。
弯刀无奈地耸了耸肩。他直接带永恒去到了男装区。
“随便挑,随便选。”弯刀用贪婪的目光盯着一排排的精品服装,真诚地说,“仲叔对刚入行的新成员向来慷慨大方,你可不能错过这个宰他的良机(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为了一解心头之怨)。我当初可没你这运气,傻乎乎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捞到。”他一边嘀咕,一边像理货员清点件数一样,手指依次掠过面前的一排做工精良的衣服。突然,他像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凝视着永恒的脸,轻声自语道,“他当初可没带我以及其他人见过什么人。那么,仲叔要带这个傻小子见什么人呢?”
永恒根本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些衣服,却不喜欢其中的任何一件。
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导购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永恒的那副滑稽的样子,便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是成人装,你穿不合适。”女导购竭力抑制住笑容,友善地说。
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导购员,这位年轻的姑娘并没有因为永恒的身高而把他错看成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而是一眼便看出他还未成年。
永恒的那张略感青涩的脸,虽然之前也让弯刀曾心有疑虑,但他听了导购员的话仍然吃了一惊。只见,他飞快地扭过脸,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未成年的少年,深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幽幽地、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几个轻微而疑窦不安的音。
“你多大?”他问。
“十六岁。”永恒不以为然地回答。
“乖乖!”弯刀心想,“这么小,那只凶残的豹子也忍心诱拐。”
这半天的功夫,这位喜欢浮想联翩的年轻人,已经让平日里他唯命是从的仲叔当了好几种动物。如若情况允许、谈话又微妙,想必他要让仲馗把所有凶神恶煞的动物都当一遍才甘心。
“该死!”不知道为什么,弯刀突然就像啐唾沫一样,心烦气躁地恶狠狠地从嘴里啐出这么一个词。显得怒气冲冲。好像有什么人招他惹他了似的。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恨语气,不仅让站在一旁的女导购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也实实在在地吓了永恒一跳。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弯刀为什么突然就发火了。因此,“该死”这个词一从弯刀的嘴里迸射出来,永恒立即抬起头,用惊惧的目光盯着他,显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很显然,这个少年自从贸然离开家乡后,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这是因为熟悉的环境给了他安全感,而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不安和胆怯。此刻,永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弯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弯刀顿时心软了。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少年,联想到与他年龄相仿时的自己,想起了当初自己的处境。那时的他也像现在的永恒一样,是一个生活中任人利用的傻瓜,被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家数钱。现在每次回想起那段经历就让他痛苦,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明白那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不得不维持生计,他身不由己。何况那时的他阅历不足,总是轻信别人,上当受骗。
“谁都免不了要经历这样的事,谁都应该想开点儿。”弯刀看着永恒心想,“可是,看到他傻乎乎的样子,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不好受呢?这个世界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你骗骗我,我再骗骗你;你害害我,我再害害你。大家相互骗来骗去,害来害去,一辈子就在谎言与欺骗、既害人也害己中结束了。”
说来也怪,这个以前被骗,现在骗人,以前被害,现在害人的年轻人的那双习惯于闪烁着邪恶之光的眼睛,此刻竟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动人的暖色,这种暖色首先真切地感动了他自己,他那颗已经被相交之人和生活环境习染的腹黑的心,也为自己难得的动容用力地悸动了一下。好比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一样,这个作恶多端的青年,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同情心。为了掩饰这种不该有的情感,弯刀立马仓皇失措地低下了头。但他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装模作样地别过脸环顾着四周,同时不动声色地用手捏了捏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又缓缓地转过脸,就像用了噪音过滤器一样,语气温和地对永恒说,“好了,别看了。我们到年轻人的服装区去转转。”
话音一落,弯刀便转身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步伐显得很急促,好像在忙着躲避什么似的。永恒依然一脸的惊恐之色,他默默地跟在在他看来情绪变化不定的弯刀的后面,内心里一阵复杂的忐忑。而我们无辜且无所适从的女导购则依旧定在原地,用既疑惑又不安的目光目送着这一低一高,一丑一俊,一大一小的奇怪组合,搞不懂这样的一种合作其意义何在?是不是只是为了极端与极端的对撞会产生引人注目的奇特而精彩的效果,如果其目的的确为此,那么显然得偿所愿了。亦或者,一个屈尊俯就,一个攀高结贵,只是为了达到一种理想的平衡,而这种摇摆不定的平衡所导致的视觉冲击,又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种多么令人不舒服的不平衡之感呀!
这就像懒蛤蟆费尽心机要挟天鹅在平静的湖里共舞一支华尔兹,洋洋自得使它麻痹大意,竟然忘记天鹅有一双会飞的翅膀。结果,天鹅趁其不备振翅高飞,而懒蛤蟆却在自己搅动的轩然大波里,由于内心过度的狂喜失去了跳跃的能力,最终在神志的癫狂中,像死去一样逐渐沉没在幽深的湖底,永远没有弄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的一切层面都没有平衡可言。
当这一对滑稽的组合终于在女导购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后,她以善意的微笑和轻轻的摇头结束了这一场诞妄式的想象和愉快的欢送仪式,又回去整理服装去了。
弯刀的心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在,他的情绪也不像永恒认为的那么变化不定。此刻他很矛盾,矛盾这个词诠释他现在的心境最合适不过。永恒就像一只宠物一样,带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从不乱嚷,也不乱跑。他的这种唯命是从的安分,让弯刀越发心有感慨、情有所困。因为他毕竟还年轻,虽然迷途已久,但却并没有把原始的那点善良的天性玷污得面目全非。当他第一次看见永恒的时候,虽然永恒稚嫩的面庞让他猜测他一定不大,但他从没想过他还未成年,而当得知永恒的真实年龄后,弯刀不由地用既同情又怜悯的目光看着这样一个自身条件得天独厚的孩子。他十分困惑,也十分好奇。这样的一个孩子,看起来并不是没有教养,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一步?他不敢也不能了解太多情况,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安分守己、听命行事是确保自身安全的首要保障。因此,他虽然内心一阵骚动,却努力克制着。
“快点,我们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弯刀把永恒领到年轻人的服装区,看着永恒站在一排排花哨的服装中间犹豫不决的样子,不禁心烦气躁地说。
永恒经弯刀这么一催,越发六神无主了。他站在那些面料上乘,精工裁剪的衣服中间,就像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样,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他真的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件。他已经有三年没有买过衣服了,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去选择。在这空白式的三年中,他既没有主动权,也没有被动权,他就像是一个只有躯体,没有自主意识的生命的傀儡一样,毫无所求、随遇而安,听任命运的摆布,也听任他人的眷顾,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他都照单全收。他不惧怕伤害,也不感恩善待,他只是按照生命的最低标准在求生:有吃,能睡。
对于永恒的这种天然的生存意志的保持,弯刀永远不可能理解。因为他从未经历过永恒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因此,当他不再认为永恒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仲馗交给他的任务时,他对于永恒傻瓜一般的白痴行为甚是恼火。他是了解仲馗的某些性格特点的,他尤其知道大哥最讨厌办事拖拖拉拉的人。所以当他看到永恒像个木偶一样毫无主见时,便生气地抛却了穿衣者本人的意愿,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给永恒挑选了几件衣服,便带着他急匆匆地离开商场到地下停车场和仲馗他们集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