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美国永恒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那就是带着恩师交给他的信件和信物到麻省理工学院去求见汉斯·斯泰恩。据听说,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因患溶血性贫血症已经卧床数周。和安之琛告别后,山姆便开车把永恒送到了麻省理工学院,并一直等在外面。自从定居美国后,斯泰恩始终住在麻省理工学院为他提供的一套宽敞舒适的住房里。汉斯·斯泰恩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出生在德国的一个犹太人家庭,毕业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后担任英国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35岁那一年,斯泰恩接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邀请,迁居到波士顿。纵观他的一生,提出过无数个假设,完成过无数篇论文,做过多次学术演讲,得过无数个奖章,访问过若干个国家,发表过无数篇文章,出版过多部哲学著述,晚年系统地回顾了自己一生在科学上的探索之路而写就《斯泰恩回忆录》。为了表彰他对物理学的杰出贡献,在2021年瑞典科学院授予他诺贝尔物理学奖。这样他就成为继伦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荣格和雅克·赫尔佐格之后又一位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知名校友。正是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世界名人当得知一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想要拜访他时,立刻答应会见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尽管他的身体状况依旧不容乐观。
在斯泰恩的那间温馨的客厅里,永恒见到了这位恩师口中的物理学巨匠。永恒在客厅坐了五分钟后,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推着一个轮椅从内室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上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绒衣,弯曲的膝盖上盖着一块玫瑰色的毛毯,两只苍老的手闲适地放在毛毯上,指关节突出,肤色暗淡,上面布满了老年斑。老人虽疾病缠身,但看起来依旧精神矍铄,双目有神,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位老人就是汉斯·斯泰恩。
永恒一看到斯泰恩便立刻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他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达自己对他无限的敬仰之情。斯泰恩见状立刻转动轮椅,飞快地滑到年轻人跟前,和善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孩子,不必这样,不必这样,见到你我很高兴。”斯泰恩用英语对年轻人说,并摆手示意他落座。永恒恭敬地向后退了两步,又回坐到沙发上。随即,他又亲切地询问了年轻人的名字,年龄,以及此次来访的用意。永恒谦恭地说了自己来此拜访的真正目的。一听到乔叟的名字,斯泰恩显得异常激动。
“我为他深感惋惜。”当斯泰恩得知几个月前乔叟死在了大牢里后,用悲痛的声音一再地说,“他原本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可惜了!可惜了!”
随后,永恒又拿出信件和信物递给斯泰恩。一看到信物,老人立刻热泪盈眶。
“没错,这块腕表是我送给他的。当时谁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舍得他离开剑桥大学。我曾一再地恳求他和我一起去麻省理工学院,可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我。他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他执意要回到中国娶妻生子。就为了这个我们曾争执不休。最终我妥协了,因为人生的路是对是错终究是要走的那个人自己说了算,谁也不能为他做主。哎!这都是天意呀。”老人喃喃地说道。
当那位端庄秀雅的老妇人把一副老花镜递给斯泰恩时,老人才停止了说话。他戴上老花镜,用由于激动而不停颤抖的双手把信展开,举到眼前,一字一句认真地读了起来。读完信后,他叹了口气,神情显得异常忧伤。他出神地盯着门廊处,目光却空洞无神,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麻痹了他那已经足够陈腐的灵气。随后,他慢悠悠地摘下眼镜,交给始终恭候在一旁的神情安详的老妇人,又用更加颤抖的双手把信重新折好,紧紧地拿在手里,低着头端详起来,就好像那张折叠起来的皱皱巴巴的纸是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端详了很长时间,长到老妇人以为他很可能已经忘记了年轻人的存在,以致她都开始担心照这样下去会怠慢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小伙子。她正要提醒他,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他缓缓地抬起了头,他们发现他几近浑浊的灵气又复苏了。斯泰恩用凝结着智慧和博爱的眼睛注视着年轻人,永恒从老人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跨越国界的爱、理解和尊重。他顿时理解了为什么汉斯·斯泰恩是自己的恩师灵魂里选定的一个人。这一刻永恒内心的感触是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
斯泰恩转动轮椅,慢慢地来到永恒的跟前,再一次拉起他的手,探前身子,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天底下最柔和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问:“孩子,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永恒思索了片刻,回答:“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需要您的什么帮助。我刚刚从大牢里出来,还不清楚以后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斯泰恩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孩子,你听我说。”老人又用温和的口气说,“我并不清楚你在监狱里都学了些什么。五年的时间对于牢狱之灾来说并不短,但对科学研究来说却一点也不嫌长。我了解乔叟的人品和学识,更了解他对科学的满腔挚爱。我相信他身陷囹圄的十年时间并没有虚度。他始终在思考,对经典理论的内在矛盾感到困惑不解,对一切提出质疑,但又不能进一步做出解释,独立而完整地提出新的原理。因为监狱里的条件委实太有限了,而他的精神势必也十分痛苦,灵魂又禁锢在悔恨和遗憾当中。这样的人是不能心无旁骛地献身科学事业的。只有灵魂没有负重的人才能傲然一切而把全部精力投身在毕生的研究所学中。但令人欣慰的是,他遇到了你,你就是他精神的再现,灵魂的寄托者。孩子,从这封洋溢着恳切之情和渴盼之情的信中,我看得出他寄厚望于你,你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希望,更是他思想的萃取者,捍卫者和传播者。所以,为了向我以及世人证明你的才学,请你在近期内就你所研究的内容写一篇论文给我看看,我会根据这篇论文的价值定夺你的潜力,并依着你的实际能力把你举荐到适合你学识发展的地方,至于以后的路,这就要看你个人怎么走了。你看如何?”
永恒满怀感激之情点头答应了。
“这块腕表你依然留着,”老人把腕表递给永恒,与此同时又和蔼可亲地说,“就让这块腕表上的铭文成为你人生的铭文吧。孩子,记着,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都会给你。命运从来不会亏待一个持之以恒勤奋努力的人。”
从汉斯·斯泰恩的住所出来后,永恒感觉到不仅是自己的精神,连自己的灵魂都脱胎换骨了。
上车后,山姆用耐人寻味的语调问他:“今天你一连见了两个世界名人,你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同?”
“前者更实际,后者更理想。”
“抱歉,我不是能十分透彻地理解这句话。”山姆说。
“那位导演之所以实际,”永恒耐心地解释道,“是因为他更看重眼前的利益、俗世的眼光和社会的名望,而这位科学家之所以理想,是因为他着眼于科学的未来、时代的进步和人类的福祉。一个活在辉煌的荣耀中,一个活在孤独的深思中。思想境界不同,生活道路就不同;热衷的事情不同,自然扮演的社会角色就不同。但人活着都有各自的梦想和目的,没有对错之分,只要不越过良知的常道,任何人都不必受到无端的谴责。”
永恒做出的这番假意深沉的解释这个彪形大汉还是不能透彻的理解,但他依然深锁眉心,装模作样地凝神思索起来。那副样子把永恒逗乐了。他扭过头瞥了一眼一脸严肃的山姆,打心眼里开始喜欢这个做事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美国佬了。
过了一会儿,山姆又一本正经地问:“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
“好好地活着,活的尽量长久一些。”永恒笑嘻嘻地回答。不时地透过车窗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美国的街景。
“这样的世道能好好地活着吗?这样的世道有必要活的那么长久吗?”山姆突然愤愤不平地说。
永恒虽然觉得像山姆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愤世嫉俗。因为这个世道并没有亏待他,他活的很潇洒,从始至终都衣食无忧,拥有一套舒适宜人的大房子,而且家人健康,女友又性感迷人(山姆给永恒看过自己女朋友的照片)。但狡黠的他认为此情此景此时此地有必要迎合一下这位朋友的心境。于是故作严肃地反问:“我的朋友,你所指的是什么样的世道?”
没想到诙谐的山姆趁机轻快地念了这样一段剧词:
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
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
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
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
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听完这段剧词,永恒粲然一笑。又声情并茂地补了这段剧词的上一段: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
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
是境由爱造?是爱随境移?
念完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没想到你也喜欢莎士比亚。”收敛笑容后,山姆眉飞色舞地说,一改之前愤懑之态。
“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莎士比亚。他的剧作就是人性的百科全书。”永恒微笑着回答。
“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哪个问题?”永恒问。
“是境由爱造,还是爱随境移?”
山姆惊骇地注意到,原本绽放在永恒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热带的一滴水被抛在了南极一样突然凝固了,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此刻,他的视线里呈现的是一张忧郁冷峻的脸。由于永恒脸上的神情转换之迅速,以致山姆发现他左脸上的那块伤疤越发显得丑陋不堪了。
“爱!我相信真爱,但我不相信真爱能久远。”永恒从一种谵妄的状态中回过神儿后,下意思地摸了摸戴在手腕上的腕表,看着表面上的铭文说,“除非爱把人带入了真正的哲学之境,爱之清泉才能源源不断地灌注一个人的一生。”
“你爱过吗?”山姆轻声问。
“爱过。”
“现在依旧在爱吗?”
“当然。”
“还会爱多长时间?”
“一生一世。”
“怎么说,你的爱情把你带到了真正的哲学之境?”
“我正在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