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正在取笑,行者甚是羞惭。不意走了几步,早走到了一个怪的所在。行者不觉吃了一惊,向八戒道:“悟能,这是什么所在?如何飘飘扬扬悬挂着如许东西,一个个好像包袱似的。”八戒道:“这是个旗儿。”行者道:“现在太太平平的时候,又不打仗,要这旗儿做甚?八戒道:“这是个国旗,新年内贺年用的。”行者不信道:“国旗又不是好玩的物,新年内为何悬挂他?”八戒道:“你不知道,新年内家家门口都有个装饰,挂个国旗,省得披红挂绿了。行者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那旗上绘着什么东西?又不是禽类,又不是兽类。”八戒道:“这叫做龙。便是你以前和他借宝的。”行者笑道:“我已好久不见了,他原来却在此替人贺年。”又道:“这个龙旗是贺年的,那个太阳似的又是什么旗?如何放在一块儿。”八戒道:“那是日本国的国旗。这里是个日本商店,所以和龙旗同挂的。”行者又道:“那个一点点白的好似星的样子的,那是什么旗儿?”八戒一看,笑道:“那是拍卖行内的旗。”行者道:“拍卖行内的旗,如何也和龙旗挂在一处?难道那龙旗也要拍卖了吗?”八戒笑道:“不是,不是。我想这龙旗不值什么,拍卖他做甚。
定然这国里,今年要开个大拍卖行了,所以也挂了出来做个记号。”行者忽又拾头一看,问道:“这是什么旗,这是什么旗?如何这般多的白小方块儿?”八戒道:“这是外国人的洗衣店,不是旗。你看他又并不挂在楼上的。”行者指着对面楼上道:“那么,那边挂的是什么旗?这个样式倒也奇怪,又不是长的,又不是方的,又不是阔的,又似个人儿,有身体有手却没有头。这是什么旗儿?”又指着前面楼上说道:“这个旗比那个更奇怪了,明明是一面方的旗,如何将他下边挖去了一个圆孔,倒成了个三角形了。”八戒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说道:“老孙,你发了呆了。这是人家晒的衣裤,那里是旗。”行者不服道:“我不信人家的衣裤如何和龙旗挂在一块儿的?又如何和龙旗一样挂的?这就奇怪了,这就奇怪了。”八戒道:“你管他做甚!这上海的事,奇奇怪怪的多着哩。”行者道:“这几天怎么格外多些?”八戒道:“这两天是新年,大概奇形怪状的事,都在这两天出现。”行者道:“我们不如这样罢,现在既然奇怪的事多,不如我和你分了开来,各往各边去探看。到得晚上,各将所见所闻的大家互相告诉,岂不胜似两人在一块儿观看。”八戒道:“甚好,甚好。”于是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走去。
行者是个不识道路的人,走来走去,看看两边的人家都是一样,没甚好看,因想:“不如转了个弯,到别条街上去看罢。”因走到转弯角上立定了,认了一认,见是一家茶馆,便一直走向那边去了。不料走了多少路,觉得十分冷落。看见又有一个转弯,认了认是一家小钱庄,忙又转弯向前又走,走了多少路,益觉清静了,因想:“不如走了回来,还是到那前边的街上去罢。”于是回了转来。岂知回到原处,早忘记了转弯,寻来寻去觉得有些相像,却又有些不像。虽然不差的是家钱庄,柜台的方向又似有些不对,因又走向前去。走了几十步,看见又有一个转弯了,转弯角上也有一个小钱庄,心中不觉更加疑惑,看看这个也是,想想那边也不错,一时不得委决,只得再向前行。忽然又见一个转弯,这次转弯角上却是一家馆子,心中十分欢喜,自谓这已到了原处。不料看了看茶馆,却又和前时的茶馆不同。
转来转去,心中更转得糊涂,那三叉路更转得多了。看看没法,忽然想起当初转弯时,路口恰似立着一个红头黑脸的大汉。因找了半日,果然找得了,抬头一看好不欢喜,又长又大,脸上又黑,头上包的红中又甚新鲜,真个和起初看见的一模一样,丝毫无二,自忖这一次却被我寻着了。正要向着前边去,觉得路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再回头看时,转弯角上却没有茶馆。行者叫道:“奇了,奇了,找到了这个又没有那个,这是怎么来?”幸喜抬起头来向前望去,远远地三角路口还有一个同样的人立在那里,连忙走至那人跟前一看,人却不错,果然又和以前看见的人一样。路上的情形更加不对了,左边是排墙,右边又有了个石库门,石库门上挂着无数的金字招牌,门内咿咿唉唉,十分热闹。行者一想:“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却没有到过,走来走去走了我半日,也走的我乏了。且莫管他,我进去看看再说,想来既挂着招牌定有东西卖的,我假做买东西的人,坐他一坐再说。”
想定了主意,正要举步进内,忽然看见里边店堂内,既没柜台又无货物,只有几个粗鲁的人在里指手划脚的胡闹。行者一看,连忙缩住了脚,不敢进去。只听得后边车轮辘辘,忽然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披着外套,往内就走。行者便跟他进去,才到中庭,忽地堂内的人发了一声怪叫。行者一吓,连忙转身就跑。跑出门口,对面来了一人,正撞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八戒说道:“悟空,你也要来吃花酒吗,你为什么也跑到这里来了?”行者因将前事诉说了一遍,又道:“这里的路好难走。”八戒笑道:“比西方佛国如何?”行者道:“难的多哩。”八戒因问:“走了半天,看见什么奇怪东西没有?”行者道:“没有,没有,撞来撞去,只撞着许多一式的红头大汉。”八戒不觉大笑。
行者道:“你去了半天,怎样?”八戒道:“我却看见了许多,只是说了出来你必不信的。”行者道:“有什么不信,你说罢。”八戒道:“我先说第一次看见的三桩怪事。”行者道;“怎么三桩?”八戒道:“第一桩,遮着眼睛的能跑。”行者道:“奇怪,奇怪!第二桩呢?”八戒道:“第二桩,掩着耳朵的能听。”行者又道:“奇怪,奇怪!第三桩呢?”八戒道:“这三桩,套着鼻子的能嗅。”行者又道:“奇怪,奇怪!第三桩事,我却真个有些不信,世上那有这等事来!”
说声未了,忽见前面有辆马车来了,马夫执着鞭正赶着马,那马如飞如电而至。八戒说道:“你看,你看,这不是遮着眼睛的却会走吗?”行者道:“真个,真个。但是你说掩着耳朵的会听,那是什么?”八戒忙又指着对面的一家柜台里说道:“你看,这不是掩着耳朵会听吗?”行者一看,只见一个人手内擎着一个弯弯的东西,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掩在耳上,点着头,侧着耳,似和人说话的样子。行者道:“这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玩耍,那见得是听人说话。八戒道:“你不信,我和你去听,你便知道了。”于是行者跟了八戒,走到一家店里,好似熟识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告借德律风一用。”那店家也便应允。八戒上前,便将旁边的摇手儿,摇了两摇,便听得上边的小铃儿响了几响。八戒便又取起了那个弯弯的东西来,照着方才看见的那人样子,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放在耳边,正是个恰好放在耳边的那头,刚塞在那只又长又大的蒲扇耳朵里,好似裹馄饨的一般裹在里边,甚是妥当。放在嘴边的那头,刚套在又长又尖的那只莲蓬嘴上,撑的满满的,又似嘴匣子一般,恰好将嘴装在里边。行者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妙呀,妙呀!谁想出来的这样好东西,替你做是这般好。”行者一说,旁边的人看见也都笑了。
八戒听了一听,又说了两句话,便将那弯弯的东西取了下来,送至行者面前,说道:“老孙,你休要取笑了,快来听罢。”行者忙接在手里,照着八戒的样子,先将一头放在嘴边,不料行者的嘴短,尽了这头,那边一头却在顶心上,不在耳旁了。八戒一看道:“错了,错了。”行者忙将那边的一头放在耳边,这一头却又离嘴太远了。行者发怒道:“怎么好,怎么好!”越是发急,那猴子搔头摸耳的越忙,时时放了上去,又取了下来,取了下来,又放了上去。到得未了,不觉怒骂道:“老猪!你如何将这东西来戏弄我?这里边听得出什么来!”刚说完了话,才待将那东西儿取去,忽然见他将头整了一整,好似听着紧箍咒的一般,连忙丢下听筒转身就走。八戒忙问:“怎事?”行者道:“这里边忽然铃铃铃的响个不止,震的我耳朵好难过。”八戒道:“这就要有人声了,这铃声便是关照的记号。
”行者于是又取了听筒来听,刚听了一句话,忙又丢了就跑。八戒又问:“何事?”行者道:“不好了,不好了!那边说话的是不是阎王殿内的小鬼?”八戒问:“何故?”行者道:“我听得他对我说:‘魂拖散哩好’。”八戒道:“不是,不是。你可见错了,我来听罢。”于是八戒取了听筒听了一听,哈哈笑道:“你听错了,你听错了。他说人都说你好话。”行者于是取了那听筒来听,只听得听筒内此番却不说别的话,只在那里交账,一千二百三十四,一千二百三十四。行者正要再问,八戒却又听得筒内说道:“张园去么?张园去么?张园里今日做新戏。”行者一听看戏,立刻丢了听筒,回身又走。八戒忙问:“你又听见什么了?”行者道:“看戏去,看戏去。”八戒道:“那家去看?”行者道:“张园,张园。”八戒道:“张园的毛儿戏,现在不做了。”行者道:“毛儿戏不做,现在定做光儿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