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所以当她发现站在几步远的薄子淮,差点把手上的碗盘打翻了。
“不要故意吓人好不好?”她可不想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胆量。
“你说什么?”他挑眉睥睨。
“呃,回大人的话,是奴婢胆子太小,禁不起吓,所以麻烦以后先出个声。”双月状似卑微,还不断鞠躬哈腰,心想这样应该满意了吧。
薄子淮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掀,真不知是被她逗笑的,还是怒极反笑,每回遇上这名婢女,总让他深感无力。
“有什么好笑的?”她以为对方在嘲笑自己。
见双月马上又故态复萌,薄子淮更不知该生气还是教训。
“别以为用说故事那一套,就可以不用领罚,不是对每个主子都管用,这点一定要牢记在心。”万一碰上额娘可是要吃苦头,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旋即一怔,他居然替她担心起这种事来了。
这是在关心她吗?双月一脸狐疑,本能地抬起头,却望进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光中,里头似乎多了些什么。
她呆了一下,心想这个男人怎么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了?
见双月还在发愣,他又沉声地问:“听懂了吗?”
这个男人看起来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双月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马上点头应声。“听懂了。”
“白哉到了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处死,都不曾为她求情吗?”薄子淮又想到困扰自己好几天的问题。
“嗄?”双月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那天晚上的故事,你尚未说完。”其实薄子淮一直在想,若是自己该如何做出正确判断。
她思考了几秒,反过来问道:“白哉最后的决定并不是这个故事所要表达的,而是大人会选择哪一边。”
他为之语塞。
“大人也没办法决定对不对?”双月可以看出薄子淮的挣扎。
“若是真的遇上,我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薄子淮正色地说。
听到这个回答,双月唇畔浮起淡淡的讽刺笑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根本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到了最后只能选一条路走。”
薄子淮可以听得出她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愤怒。“一定有办法可想。”
“要是没有呢?”她哼道。
“不可能!”他认为在绝望之前,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你这个人真的很死脑筋。”双月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一板一眼的男人,实在会气死人。
“你……”薄子淮为之气结,不过暂时无暇追究她的无礼。“这么说来,你宁可违抗朝廷的规矩、家族的颜面,也要救妹妹?”
“如果妹妹比那些无聊的规矩和面子重要,当然要救她了。”双月笑得有点冷。“不过反过来,为了保住亲情或手足之情,而让自己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奴婢也会毫不考虑地放弃它。”
就像放弃等待妈妈会有爱她的一天。
双月最后选择保护自己。
他蹙起眉峰,思索这番话的真正涵义。
“大人,要学会自私一点,先保住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别人是不会在乎的,这么做根本没有错,不必去管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说。”双月觉得像他这种不知变通的人都是笨蛋。
薄子淮却不认为这是她的真心话,因为双月这段日子对二妹的照料是有目共睹的事,也超越主仆之间的情谊,更足以见得并非自私之人。
“我并非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才会这么说。”他驳斥双月的论点。
闻言,双月佯装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在大人心目中,妹妹还比不上朝廷的规矩和家族的颜面,奴婢终于了解了。”
他口气微愠地说:“你这是在颠倒是非。”自己从来没说过妹妹的性命不重要。
双月无法克制语带微讽地笑道:“大人,像你既想当好官、好臣子,又要当好儿子、好大哥,其实真的很贪心。”
“此话怎讲?”薄子淮冷冷地问。
她直视着眼前这张略带薄怒的俊脸。“因为大人每件事都想做到面面俱到,无非是想要证明自己是完美无缺,可是偏偏又不肯答应老夫人早日娶妻,宁可让母子关系闹到这么僵,这就是自相矛盾的地方,听大小姐说那是因为大人还没有遇上喜欢的对象,我倒觉得不过是个借口,其实大人只是不敢承认有多想当个不孝子,更不愿正视自己有这种念头。”
其实双月能够理解这种想法,就像她希望独自生下自己的妈妈可以得到幸福,所以当个听话的乖女儿,以为这样能得到妈妈的夸奖,妈妈就会爱她,因此有两年的时间她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决定当个坏孩子,决定放弃自己的亲生母亲,决定出面指控继父后,这才终于从“亲情”的牢笼中逃出来。
薄子淮面无表情,可是心中却波涛汹涌。
那是连自己都不肯去承认的黑暗面,总是一而再地抑制,不让它从内心的底层冒出头来,也不愿去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就是企图挣脱额娘的掌控,反抗亲情带来的压榨。
因为他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可是这些秘密全让个婢女一语道破了。
被两道冰冷目光瞪视着,双月没有退缩。“大人生气也是应该的,没有人希望被看穿心事,也不想被戳破那层保护膜。”
“我倒认为你这是自作聪明。”薄子淮阴阴地说。
双月敛去唇畔的假笑。“奴婢不过实话实说。”
“何以见得别人不会在乎你最重要的东西,这句话未免太过武断?”他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激怒,总觉得她这番偏见必定其来有自。
“如果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向那个人求救,可是都被挥开了,那么还需要什么证明?”双月脸上在笑,可是心却好痛,以为当时还年幼,早就淡忘了,结果只是自欺欺人。
他眉头深拢,思索着双月的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让她有这番痛彻心腑的体悟?
双月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大人是来探望二小姐的吗?”
“老夫人不让大小姐在出嫁之前到这儿来的事,别让二小姐知道。”他也把话题转回到这儿来的目的。
“奴婢知道。”她嘴巴又不大。
“我进去看看她。”薄子淮郑重地说。
“大人请进。”说着,小手跟着推开门扉。
见到兄长前来探望,让正在小憩的薄少筠笑逐颜开,兄妹俩还聊了一会儿,薄子淮才放心地离去。
“双月。”薄少筠轻抚着搁在膝上的木盒。
“什么事?”她关上房门走回来。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还没说完,就被双月打断。
“不是才说要努力活下去吗?”双月不是忌讳谈论死亡,而是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薄少筠低头想了一下。“你不是常说谁也无法预料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而我的病也总是突然发作,所以有些话想先告诉你。”
双月只好在床沿坐下。“好,你要跟我说什么?”
“这木盒里装着你帮我画的漫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要跟着我一起下葬,就把它交给大哥……”薄少筠腼觍地笑了笑。“让大哥留给以后的子子孙孙,让他们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祖先,因为生病,不能为薄家带来多大的好处,可是她很努力地活着,不曾放弃过。”
“……好,我答应你。”双月喉头一哽,心想那也要薄家有后才行,你大哥要是生不出儿子来,什么都不用说了。
彷佛交代完了“遗言”,薄少筠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你不是鼓励过我,只要活着,就要为每一天而努力,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而这些漫画就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
“说不定你会活得比我久,到时我的铅笔就拜托你保管了。”双月总觉得心头闷闷的,大概是想太多了,不会有事的。
薄少筠一面笑、一面咳。“我会帮你好好保管的。”
“就这么说定了。”双月去倒了杯温水过来。
“嗯。”薄少筠喝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笑容。
冷不防的,外头发出一声轰隆巨响,接着又是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了下来,像是在跟世间的凡人示警,将有不好的事发生。
雨势愈下愈大,空气也变得异常沉闷,让双月无端地不安起来。
随着薄婉钰出嫁的日子逼近,府邸上下也跟着喜气洋洋。
就在双月认定是自己多心,将那股不安抛到脑后,最令人担忧的事总是猝不及防地发生。
这天半夜,原本静谧无声的空间,陡地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仿佛有铁链在地上拖行,而那诡异阴冷的清脆声响就这样在寝房外头绕着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绕着……
“呃……嗯……”在沉睡中的薄少筠感觉到胸口传来熟悉的剧烈疼痛,她按着心窝处,发出低叹。
一道朦胧的老妇身影出现,满脸的慌乱失措,在她眼中,看到了等在门外的牛头马面,只能冲进后头的小房间,叫醒一无所觉的双月。
“丫头!丫头!”薄太夫人大声喊着。
双月一下子就惊醒过来,飞快地穿上衣服和绣花鞋,执著烛台走出小房间。“鬼阿婆?鬼阿婆,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