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当李秀秀离开人群,回头找李江玉老师时,见他正立在沟边,俯身弯腰,伸出一只手去拉薛永革上来。薛永革凭自己的力气已经挣扎着爬到了崖边,还差二三尺够不着上沿,眼看要松手滑下去了,这时,是李江玉老师及时拉住了他,他上来了,在沟边坐下,刚喘过几口气,便大声妈呀娘呀地咒骂起来。李江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肝脏上,大约是刚才拉姓薛的用力过大,引起了剧烈的疼痛,他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左膝,身子半弯着立在沟边,并没有理睬薛永革的咒骂,也顾不得去跟他搭腔。这时,薛永革愈骂愈厉害,边骂边往起站,李秀秀见他刚刚直立起身子,便眼露凶光,龇牙咧嘴,伸直两手,野兽一般地向李江玉猛扑,存心要把李江玉推下沟去。李江玉这时仍低垂着头,咬着下嘴唇在忍受肝痛的折磨,没有发现他的动作和意图,而李秀秀在一旁清楚地看见了一切。她吓得双手握拳放在脸前,“啊”地大叫一声,又连忙喊道:“李老师,当心!”随着她的喊声,李江玉一抬头,薛永革的两只手已经伸向他的肩部和背部,他侧身躲开,没有立稳,向后一仰,倒在了大沟边沿上,一条腿已经垂在沟外。而同时,薛永革却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前倾,双手又没有扑住对象,又一跤重新跌进了大沟里。
“他自己倒栽葱一头下去了,啥也拦不住。”李秀秀对大家说。等李秀秀和急忙翻身爬起的李江玉二人伸头往沟下看时,远远望见薛永革躺在沟底。
李江玉这才“哎呀”一声清醒过来。他着急了,一把抓住李秀秀的手臂,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身边,说一句:“快,咱下去,救他上来!”
他们两人沿沟直奔,找到李山青每天取水时踩脚的磴级,手拉手一步步下到沟底。而这时李江玉已经肝痛得伸不直腰了,他把自己折成两半,一只手紧紧夹在身体当中压住肝脏,一只手任李秀秀紧紧捏住。他蹲在那里停一阵,才能说出话来。他叫李秀秀快过去找姓薛的,而李秀秀不敢去。
“头顶上一线天,阴沉沉的,大沟又高又深,天又黑下来,沟底尽是坑坑洼洼的,还是去找那个坏蛋,我咋敢一个人往前去呀?再说,我把他一个人撂下,咋放得下心!”
李秀秀说的是实话。他们两人在沟底停了好一阵,直停到李江玉能伸直腰了,这才在李秀秀的搀扶下向前走,去寻找薛永革。而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他们两人顾不得害怕,互相紧紧拉住,一步一摸地向前走。他们无法判断薛永革落下的准确地点,两人不知跌了多少跤,摔得鼻青脸肿,直摸到大沟的尽头,又摸回来。
已经过了大半夜,仍是找不到薛永革。他们还想再摸一遍,但是李江玉的肝痛得厉害,如刀割一样,两人只好决定先回村报告情况。但是即使他们两人自己上沟回村来,这时也如登天般难。因为他们都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息了,那后半夜两人怎样过来的,真难想象。第二天王良去看望李江玉时,他只略略说过两句,他说:“秀秀心真好,只怕我凉着,羞也不顾了,她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裳。”他还说,李秀秀听他不断地呻吟,急得抱紧他的身体,又咬自己的手,还不停地问他:“疼吧?疼吧?”却又说不出个别的话。他们在沟底直蹲到天亮,才找到上来的地方。好不容易爬上沟,李江玉又痛得直不起腰,两人在下村外的沟边上坐了好长时间,才一步一磨地,小的扶着老的,老的靠着小的,互相紧紧偎依着回到中村。中村找不到一个人,又找到上村南山脚下来。
听说薛永革人找不到,有人说:叫狼拖走了;有人说:叫他死去,死了活该!也有人说:怕是没摔死,爬回牛庄去了。近隘口的沟头头上的确有一个可以爬上去的斜坡。
李山梁作为书记,有些恐慌了,他立即让王良跟他再去寻一次。他们下沟找了一上午,根本没有薛永革的影子,只找到他的一只千层底双梁布鞋。他们估计他很可能是去了牛庄,这就放心了,他们打心底里并不希望薛永革死掉。李山梁为了有个薛永革的确实消息,决定自己立刻去牛庄一趟。他叫王良回村去安排日常工作。王良找到李山青、李七姑,请他们喊几个人,设法弄到当天的野菜,又组织了一下当天锄地补苗的事。尽管人们都疲惫已极,但是每个人都主动地配合他,整个李家沟,像往常一样,是黄色的,饥饿的,沉默的,但是没有了薛永革,人们好像呼吸得更为舒畅。
晌午过后,王良去李山梁家找秀贞嫂,要请她这两天暂时把中村食堂抓一下,管食堂的大嫂昨夜累得病倒了。他一推开秀贞嫂家的房门,迎面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地凝注着他。是秋眉嫂。她一个人在屋里。她从虚掩的门缝里见王良走来,早已在门后立定等他了。他们面面相对,气息相接,刹那间世上万物都在他们心中消失了。秋眉嫂忽地扑进王良的怀抱里,泪水立即浸透了他的上衣。王良两手搂住秋眉嫂温香柔软的双肩,紧紧地搂住,愈搂愈紧。他感到她尽力地在把她胸前那对高高的山峰紧紧压在他的躯体上,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某种满足。这时王良回忆起秋眉嫂给他讲的故事,还有他第一次与她双目对视时,她眼中那淳朴而真诚的企求。这时王良不顾一切了。他伸手去扶起秋眉嫂的头,立即把一个又一个重重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眼睛上、鼻梁上、面颊上和那一双热烈又柔软的嘴唇上。当他吻到了她的双唇,她不许他的嘴再离开。她抬起脚跟,把自己的嘴紧紧贴上来,不肯收回去。这时屋内、屋外、村里,他心中,她心中,都静得没有一丝儿声息,仿佛两颗心已经一块融化了,停止发出跳动的颤音。这时,那个思想又一次闪过王良的心头:我搂着的,是不是她故事中的那小美人儿?她会不会变成一堆黄土荒山呢?哪一天她才能挣脱那个老妖婆的魔法,重新变成一个美丽纯洁的姑娘!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是秋眉嫂先看见秀贞嫂在院口闪现的身影,她后退了一步,一只手仍迟迟舍不得离开王良的肩胛。王良回过头时,看见秀贞嫂在院口回身张望着什么。她装作好像没注意到他们。
王良要抓紧时间把心里最重要的话说给秋眉嫂听,他刚说:“秋眉,原谅我!不!不是要你原谅,是要你给我赎罪的机会!”秋眉嫂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不许他说下去。他贪馋地吻着她纤秀的手心,直到秀贞嫂的脚步声已到达门前。
王良向秀贞嫂说了要说的事情,两个女人便带上孩子一同上山去挖菜了。秀贞嫂对秋眉嫂比前两天更亲切,她觉得秋眉嫂终于被她“恨”成了一块钢。其实,她错了。昨天在山上当众说出那件事情来,是秋眉嫂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勇敢行为,而现在,说出来以后,她并没有感到轻松,她这一辈子怕都不可能轻松了。她已在刚才的拥抱中无言地告诉了王良她心中的一切,但王良再也找不到一个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机会。
王良回到上村,见李树旺四脚八叉地躺在炕上,睡得好香。李七姑在食堂里忙晚饭。王良一看见李七姑,立刻迎上去,抓住她的手,由衷地说一句:“七姑,你这回真了不起!”李七姑也满脸胜利的喜悦,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夸奖。她想出主意,用燕麦粉调上不多的一些荠菜和枸杞芽,煮成一锅半稠的菜糊糊,就像她那天给王良吃的一样。“人都累了,这样吃得香些。”她说。王良觉得她不做菜饼子是有意在推翻薛永革领导下的这个“粗粮细做”的“创造”。他问她哪来这许多淡水。李七姑告诉他:“那个畜生独占的水窖里的水,够做半个月饭的,为啥不拿来给大家用?”王良帮她烧火,她用擀面杖在锅里搅拌,一边搅,一边问王良:“你高兴不?”王良说:“惹了这么大的祸,怎么能高兴?”她说:“盼水死得苦,我要为她请神,给她超度。那狗日挨千刀的顶好是死了。死了便宜他!要真死了,我还要追到阴世去告他一状!”
过了一会儿,李七姑叫一声:“老王!”
王良抬头望着她,她那双眯缝着的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说:“这回姓薛的滚蛋啦,你答应我的事,咋办?”
“啥事?我答应过你……”起初王良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立即便懂得七姑指什么了。他感到困窘,不知怎样回答,而她马上就说:“我知道你啥心思。你哄我!你那天一溜,我就明白啦。”但此时,她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恼怒而是亲切,让王良有些放心了。“我……”
“好啦!我现在也想通啦,我再不找你要那个啦!强栽的石榴不开花啊!唉--”李七姑长叹一口气,又接着说:
“你呀你,好是好,就是太那个啦。”“咋个?”王良用他们的土语问。
“太胆小啦!太软啦!浑身上下没一处硬棒的地方。该硬的时候也硬不起来。可怜!叫人给整成这副样子,不像个男子汉!”
“……”
王良羞惭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李七姑却不饶人,她把嘴一撇,眼一斜,半真半假地说:
“男人家没一个好东西!”说过又觉得这话对王良太重了。她用嫣然一笑对他做了些补偿。王良在她这嫣然一笑中感到许多真诚的温暖,他动情地说:“七姑,你真好!你就给我当姐吧,好吗?”“咋的,一个妹子还不够,再要个姐?”她把王良弄得又困窘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好啦,好啦!姐呀妹呀的不说啦,我才不稀罕你呢。天下两条腿的公狗有的是!”她忽然察觉这话又重了,再向王良递一个媚眼,又说:“我告诉你,我想着要为你做件好事呢。”“什么好事?”王良不知她要说什么。李七姑满脸含笑地认真对王良说:
“等李明贵有了个死活的消息,叫张秋眉去办离婚,你把她娶下。我来做媒。”王良心里一哆嗦,瞪她一眼,不说话。李七姑假作不把王良放在心上,但王良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她随口乱说,并不怕他生气,好像他和她已不是一般的关系。她两只流火的眼睛轮流盯住他,眼珠子一转,走过来俯在他的耳边说:
“我会生下个娃来的,你的娃!”“你胡说!”王良吓了一跳,连忙说。“咋是胡说?那样也能怀上的,你懂个啥!”
“你?”王良被她搞得六神无主,又急又慌,他真有些害怕了,喃喃地说,“你哄人!”
“莫慌张嘛!啥子了不起的事!天塌下来我一人顶着!”她那双流火的眼睛仍然牢牢盯住王良。片刻以后,她才调皮地说:“我哄你的呀,看把你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