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王良去上村找薛组长谈下村生产上的事。从薛永革组长那里出来,他向中村走,路过上村食堂,李七姑快步出来追上他。听她喊道“王组长”,王良只好停住脚。
“王组长,你回下村呀?”“是的,你有什么事?”王良想起李树旺和秋眉嫂告诉他的话,面孔有些板。
李七姑立即察觉了,眼睛和嘴同时都说出这句话:“王组长今天心里不高兴呀?”她这一说破,王良反倒不自在了。“有事找我?”“没事。你今天不在我这里吃晚饭?”“不啦。回去还来得及,谢谢你。”
“我还真想留你吃一顿呢。我今天有菜,有盐水煮大豆,给你下饭。”王良不喜欢李七姑这种过于近乎的态度,这种出于女人人性的饥饿而有的态度。尤其是想到秋眉嫂那件事,更是心中有气。他把头转向一边,不看李七姑那勾人的眼睛,冷冰冰地说一句:
“没事我走啦。”说罢转身就走,“再会”也不说一声。李七姑却不许他走:
“莫忙走呀,我还有事托你呢。”“什么事?”王良还是板着脸。
李七姑却仍是满脸堆笑,而且不像是故意做作,而是很喜欢跟王良说两句话。她说:
“请你顺便给你房东秋眉妹子捎个信,叫她来一趟。”李七姑说话时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叫秋眉嫂来一趟?”王良的眉头皱起来。“嗯啦。”李七姑两只眼睛定定盯住他说。“你是叫她再来一趟?”王良把“再”字说得特别重。李七姑这个机敏的女人,已经摸清了他今天这种态度的原因,知道他晓得了那天的事。“是再来一趟。”李七姑也把“再”字着重地说,让王良明白她懂他的意思。
接着她又重复说:“是再来一趟。她的事上趟没办成。给她说,明天早晨来,白天,这里不会有鬼的!”李七姑说话时眼一斜嘴一撇,意味深长。她知道王良懂她的意思。“你叫她来干啥?”王良不管她怎样挤眉弄眼,还是板起面孔说。“你非要知道?那叫你的秋眉嫂子说给你听吧,是她求我给她办事的。给她说,叫她放心来,没有鬼的!”李七姑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王组长放心,我不会把你的秋眉嫂子吃了的!我也没做过啥对不起她的事。我是想帮她一把,真的!”
听她这么表白,王良不假思索地顺口问了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有天,下有地!我李七姑有半点害你秋眉嫂子的心,叫我这辈子到死都守活寡!”
李七姑把王良说得不好意思了,不知如何搭腔,脸上的表情马上柔和下来。李七姑便马上抓住机会又说:
“说实在的,她张秋眉的事,我开头是想帮一把,后来想想,有的是人心疼她。”说到这里,她斜眼瞅了王良一下,“我干啥多操心?可是,想想又不忍心,才又给她张罗着办呢。”说完这话,不等王良表示意见,她走回食堂里去了,临进门转头笑着对他说一声“谢谢”。那双眼睛流露出一种又像嫉妒又像挑逗的光芒,还好像在说:“你这个不解情意的男人!”回到下村,见到秋眉嫂,王良只好说,李七姑叫她去一趟。秋眉嫂一听好高兴,立刻说:“咋的?她肯再帮我办一回?”“怎么,她不肯帮你办?”
“嗯啦,头那回她也勉强得很。也不晓得是咋的,自从你来以后,她对我总是这样。我心想,我没得罪过她呀!不过,她这人心善得很,不会有坏心思的。倒是我给她添了麻烦,我真怕她不肯再给我办呢。”
见她这样想再到李七姑的神堂里去,王良担心地说:“你就非去不可?要是薛永革又来……”“早晌去,不要紧,大白天的。”秋眉嫂说时低下了头,知道拂了王良的意,但是她又不肯不去。她是一定要去了。王良不再说什么,只讲一句:“要不你叫明贵陪你去?”
秋眉嫂不同意,说:“我自己的事……”
王良这时真想说:“那我陪你去。”但是他说不出口。秋眉嫂是懂得王良的心思的。为使王良放心,她有了个主意:“我先去树旺婶子家,叫她陪上我。好吧?”王良本无权说好还是不好,但是他现在有了,是秋眉嫂的话给了他这种权利。“好。就这样,叫她不要离开你。”第二天早上,秋眉嫂给李山青打了招呼,答应下午多采些菜交给他,便去找李七姑了,快到十一点才回来。其实王良也在行动,他在秋眉嫂走后不久,便去中村队部里找到李山梁,报告说下村拌了药的豆种全都不出苗,要李山梁立刻向薛组长汇报。李山梁知道这是关系到秋后全村有没有饭吃的大事,丢下手里正修着的锄头就走。见李山梁踏上去上村的路,王良才转身回下村,他心想,这下子,你薛组长上午就甭想去干别的啦。
秋眉嫂到家时,李明贵去东驿还没回来。王良见她平安归来,眉宇间还有些喜悦的气色,心里很高兴。秋眉嫂进厢房待了一小会儿,便来找王良了。她先把个小红布包拿出来放在方桌上,再告诉王良,她的事情办好了。在王良茫然不解时,秋眉嫂非常郑重地轻手轻脚地把那个红布包打开给他看。
王良看见一只大约三四寸长的小木人,全身缠满红线,头上画有长头发,是个女人。还有一只烧焦裂开的鸡蛋,是用湿纸包着烧的,纸已几乎烧光,壳也烧焦了一半,蛋黄流出来。
秋眉嫂顿时变得有些像李七姑给李秀秀治病时那样了。她是准备要向王良传达她上午亲身感受的气氛,好一副神秘的模样。
王良心中在想,这个小木人就是她故事中的那个小美人吧,而这时秋眉嫂恰好说:
“这木人就是我,不,是我的命,已经禳解过啦。七姑子叫我拿回来,用块白布包着,夹在枕头下边炕缝里,七七四十九天,不叫生人看见,再拿出来。七姑子说,这样我的命就能改好了。”
这样,她的命就能改好了!那么:“这鸡蛋……”王良问道。“这是七姑子今天给我烧的胎。”
见王良听得莫名其妙,秋眉嫂马上解释,这小木人和烧鸡蛋是那一带山民多年来用巫术请神问卦的普遍办法。小木人秋眉嫂没有再说,当然是和那个传说故事有关的。这“烧胎”嘛,她说,这办法问起事来灵验得很。在燃点香蜡,由问事人跪拜叩头之后,用黄裱纸把一枚鸡蛋包好,用水浸湿,巫师对它挥剑画符,赋以灵气,再吟些咒语,然后投入化纸盆中,用火灰的热力烧它,直烧到纸焦蛋裂,从蛋黄流出后凝结的形状上,巫师可以找到答案。这只蛋黄流出细细的三条,一条长,两条短,也比较粗些。
“七姑子说,这是一只蝎子一条蛇。看,这不是蝎子的两只钳?这条长的就是蛇。她说叫我防蝎,防蛇。这蛇,就是属蛇的人呀。”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停下来问王良一句:
“你属蛇吗?”王良说:“不。”
秋眉嫂好像更放心了,说:“我知道不的。”又接着说下去:“这蝎嘛,就是姓‘薛’的人呀!七姑说,那个人还真属蛇呢!”王良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话。他想,还是相信吧。“她还给你说了些什么?”王良从内心深处希望知道秋眉嫂今后的命运会是如何。谁知秋眉嫂脸刷地一下红了,含羞地低下头去,两手玩弄着衣角,好半天才说:
“尽是些没搭煞[1]的话!”“怎么没搭煞?”王良感到自己问得过了分,但他抑制不住感情上的冲动。
秋眉嫂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抬头瞟了王良一下。多美的眼睛!这也是一双饥饿的女人的眼睛。但是王良并不想躲开这双眼睛。秋眉嫂不肯告诉王良李七姑到底给她说了什么话,只跟他说别的,王良也只好跟她说些别的话。他们谈起李秀秀,秋眉嫂又说李秀秀非常感激王良,王良让她再别这样说,但是她仍要告诉王良,说她前那天见到李秀秀,李秀秀向她再三问起王组长,她说:
“秀秀叫我好好待承你,不要叫你在这山沟沟里吃了苦。还叫我有事多找你商量,听你的主意。说你是顶好的人,除过李老师,你怕是她顶放在心上的人啦。”
接着他们又再谈起请神问卦的事。秋眉嫂接着告诉王良,仍是以那种神秘的眼神:这只蛋黄要她自己吃下去,尤其要吃掉这蛇和蝎。蛋清嘛,顶好给命硬的人吃,能沾一分福气。
“叫明贵吃吧!”王良说。“他?不!”秋眉嫂断然说。王良忽然有个主意:
“叫李山青家两个儿子吃,他们能活过来,命够硬的了。”秋眉嫂眼睛只盯住王良看。王良告诉秋眉嫂,他自己的命最不硬了,一辈子倒霉,但他很乐意吃一点,反过来沾她一分福气。说着真的取了一小点蛋清送进嘴里,秋眉嫂很高兴。王良建议秋眉嫂立即把那只神秘的蛋黄吃下去,这其实是一份营养。她当着他的面吞吃了。她照王良说的,把余下的蛋清包起来准备送给李山青。
秋眉嫂还给王良描绘了上午她们请神禳命的过程,讲她怎样跪在那里,七姑怎样头扎红巾,身披红衣,拿一把香火在她头上绕;怎样把这只木人在火上烤三次,水里浸三次,再拿红线缠上;怎样在化纸盆里用鸡蛋烧胎……秋眉嫂讲得那么严肃而认真,她已被李七姑的巫术深深感染了。她说,树旺婶一直陪伴着她,又说这只鸡蛋是李七姑想方设法从外村得到的,花了整整一块钱。她说,她会给李七姑一块钱的,又说,这一块钱值得,她还要谢李七姑呢。
那只蛋清带回李山青家里,四个孩子争着要吃。祖母好不容易说服了两个丫头,叫她们让给男孩吃。两个孩子只舍得用门牙一点点啃,细嚼慢咽地磨了半个钟头,连蛋壳和贴在蛋壳上的纸全都吞了下去。
没搭煞:中国西北部民间俗语,意为不正经,没意思,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