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阿色师傅,一袭湖翠常服,腰上系墨绿锦带,如墨长发松松散在肩上垂达腰际;面容白净不染尘埃,厚薄均匀恰到好处的两瓣唇,微微润湿,如女子般带着樱色娇嫩鲜艳;鼻梁英挺,紫色琉璃般的深瞳眸光盈盈,双眉微蹙似有为难,却更带出一份男子的担当气度,较之以往,更显得俊美飘逸。如此绝美的容颜,直叫仙界那帮个顶个美得超凡脱俗的女仙们神往、男仙们妒羡,真正熠熠生辉照耀全场。
只因隔得远了,听不清他同先生的耳语,扁豆忙跟小土打探:“阿色伯伯是怎么想通的?”
“不知道。昨儿夜里问他,还被狠狠呛回来。不想早课过后,直问我要请柬,换过衣衫便出来,路上赶得可急呢!”
“嗯!”威武伸了个猫头进来,老气横秋道:“看样子,阿色师傅还是放不下我家师尊啊!”
“那,那可糟了。”小土不免着急,“万一凝霜姑娘打输了,今天一过,她就要嫁给别人了。到时候,师尊怎么办呀?”
“哼哼~~”扁豆贼贼一笑,“放心吧,先生自有妙计!”
而连扁豆都始料未及的,所谓阿相先生的妙计居然是……
“小,小,小的拜见阿色领主!”
擂台上,一只两眼带媚的猫鼬小妖,正向着玉树临风的阿色师傅直挺挺跪拜下去。
阿色挽袖背手,居高临下:“今日打擂,不分尊卑,起来过招。”
“小、小、小……”阿色师傅不说还好,一言既出,吓得猫鼬连句囫囵整话都说不利索。结巴半天,自己情急,甩手往脸上打了一巴掌,才算顺利把话说出来:“小的不敢造次,更不敢在领主跟前卖弄。这一场,小的自愿服输,就不劳领主出手了。”
言罢,顿首,径自跃下擂台,化一阵青烟,瞬间逃遁无影。
于是,阿色师傅的第一场打擂,不战而胜。
其后第二场、第三场……但凡对手是妖界中人,无一例外恭敬叩首,旋即举手投降逃之夭夭,直把外族来的才俊们瞧得目瞪口呆。最后实在不服气,遂跟别的妖怪们打探,始恍然,众人逃跑非全是因为阿色师傅领主的显赫地位,更因为他同凝霜千百年来幻真幻假的绯闻。
以前这风月八卦传来传去,多数言说凝霜是单相思。何况阿色师傅始终一副不近女色的正派作风,大家便更信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断言。只没想到,今日凝霜打开心扉诚邀有缘人入住常伴,阿色师傅却自来搅皱一池春水,身体力行将谣言坐实。
彼时,来应征的人都想着:横竖凝霜无主,这一朵鲜花别人采得我何尝采不得?便是真采不到手,近距离憧憬一下也算一生不虚度。可阿色师傅一出面,凭着千百年来的强力绯闻,任谁也不敢当凝霜是无主的野花。
纵使有能耐斗败了阿色师傅横刀夺爱,美人的心却仍挂在别人身上,等于没成亲就戴了绿帽子,堂堂男子汉如何能忍下这口窝囊气?何况,面对阿色师傅,比术法妖力,没信心;比身材容貌嘛,无异于自取其辱。
思前想后,唯一体面的下场方式,还真是只有乖乖让到一边而已。
听了这般曲折纠结的真相,外族的才俊们立时分裂出两个阵营:重在参与派,还有成心捣乱派。
顾名思义,重在参与者当是出手留情,守多攻少,瞅准时机将胜利拱手相让,纯粹走个过场给凝霜捧捧人气。至于成心捣乱者,则奋力争胜,势要战到最后同阿色师傅抢夺佳人。
各自为阵各怀鬼胎,激烈却也有条不紊地一场场武斗下来。终于,经过大半日的角逐,五个组别的头名一一产生。
分别是“金”组:妖界汲渊沼泽的金蟾王舸笪。
“木”组:魔界狱牍山的守山人梵殊。
“水”组:仙界菡芝谷的白鹭小仙遥羽。
“火”组:妖界狜岭东麓的茶树精笃笃。
“土”组:毫无悬念的妖界领主阿色师傅。
到了这时候,扁豆他们忽又想起件要紧事,不免忧心起来。
扁豆最头疼的是:“到底让凝霜姐姐先同谁打呀?”
威武比扁豆更远虑些:“先不说这个。万一一上来就输了,且对方不是阿色师傅,那该怎么办?”
小土则担心:“师尊能打赢么?”
此言一出,立时换来扁豆的白眼,不屑道:“亏你还是伯伯的妖童呢!居然对他这么没信心。也不掂量一下实力,凝霜姐姐能是伯伯的对手?”
“论实力,或许凝霜姑娘及不上我家师尊,可也得师尊下得去手才行啊!你见过有对心上人拳打脚踢不遗余力的么?”
“废话!伯伯舍不得打凝霜姐姐,姐姐就舍得打他了?等这一天都等了快两千年,真上了擂台,姐姐还不知道怎么放水呐!你多余操这闲心,还是想想怎么把那四个碍事儿的摆平了吧!”
可惜,扁豆这番操心也是多余了,因为阿相先生早已有了打算。五人翘楚名单方公布,先生便笑吟吟上台,宣布了后半程招亲比武的战法。
首先,以抽签方式决定与凝霜对战者的出场顺序,败者离场,胜者一旁稍歇。若五人中仅一人赢了凝霜自然甚好,若是多人取胜,则胜者之间再战,直到角出一位高手中的高手为止。
应征者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反是招亲的女主角暗地里跟先生嘀咕:“怎么跟原先说好的不一样?”
“这个嘛,”先生抬手推了推眼镜,笑容暧昧,“计划赶不上变化!原先谁也没料到阿色会来参战不是么?事已至此,只好把戏唱圆满了。”
“那他万一输了怎么办?”
“你是怕他输给你,还是担心他输给那几个?”
“我……”凝霜脸红了红,低声嗫嚅,“反正我不要他输,更不许别人伤他半分。”
先生低头抚额“咯咯”直笑,缓过气来,笃定道:“放心吧!本主应下的诉求,一定能实现。”
凝霜望着先生从容的笑脸,再不多言。
六月的午后,阳光很是炽烈。即便较凡人定力更强,喧闹了半天的各位妖仙鬼魔也渐渐感觉疲惫烦躁。眼看着一些灵力稍逊的显然已是体力不支几乎中暑,作为东道主的凝霜颇善解人意,使出看家本领,拈个“吹花诀”,演了出“六月飞霜”。不刻的功夫,就见满地皑皑,枝有悬晶,瞬时凉意沁人,好不痛快。
这般体贴温柔,自然又博得在场男士交口称赞,也让最后的应征者们愈加心向往之。当然,这里头不包括自始至终一张臭脸的阿色师傅。
稍事喘息,擂台重开。
先生挽袖自小钵里捏出一卷纸笺,展开,朗声宣布:“首战,狜岭笃笃。”
话音刚落,只见一五短小人轻跃上台,褐衣褐裤褐色小鞋,就连头发都是枯败的灰褐色。再一看,这人五官清秀面庞圆润,颊上因兴奋染着两抹红晕,实足就是个小孩子。登时,台下引发阵阵哄笑,嘘声此起彼伏。
“小屁孩儿,才多大年纪就思娇?这里一干哥哥叔叔都没着落,你就别掺和了,赶紧回家吃奶去吧!”
“凝霜姑娘当真是艳冠群芳,竟能叫乳臭未干的小娃儿也春心萌动,厉害啊!”
“可叹妖界多出歪瓜裂枣,难为这么小的孩子倒有先见之明,晓得奇货可居,该出手时就出手。”
……
听过如此调笑,依然还能镇定自若,只能说凝霜是真的转性了,淡定了,也成熟了。不过她的小倾慕者可还没修炼到境界,不够成熟,就学不会淡定,小手往腰上一叉,张嘴啐骂。
“我呸呸呸,谁是小孩子?孤陋寡闻,不知道树精长得慢么?老子如今两千三百岁,比凝霜还年长不少呐!瞧瞧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一个个丑人多作怪,也不拿照妖镜验验自己的成色。就凭你们也配同凝霜姑娘修好?不要脸!这世上,噢不,这天上地下,只有我们阿色领主跟凝霜姑娘配成双,方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别的人,那就是野猫嗅咸鱼,休想。”
语惊四座,台下皆默。就看站在笃笃对面的凝霜一头冷汗,尴尬地偷眼瞥向阿色师傅。果不其然,他那边已是脸色发青,双拳紧握,便是坐着,也瞧得出全身僵硬。
凝霜无措,正欲拿眼神向阿相先生求援,台下却又热闹开来。
好事者反驳:“既如此,你还来参加招亲会,这不是摆明了要同阿色领主抢人?”
笃笃辩:“才不是呐!我这叫深入敌营。只我多剔出一个应征者,阿色领主的赢面便多一分,我是来帮忙嗒!”
又有人质疑:“这算什么?比武招亲还带拉帮结派?那干脆别比了,我们都回去叫上六亲九族,大家一起抢亲好了。”
笃笃骂:“哪个敢抢?我诅咒他子孙十八代。”
不服气者指责:“什么比武招亲,居然还安插帮手,你们妖界拿我们三部耍着玩儿啊?既默许了要将凝霜配与阿色领主,就别兴师动众搞这么大阵仗,这不是叫我等狗咬尿泡空欢喜嘛?!胡闹,我要向你们的琅禹侯君提出告诉,我要去大神那儿抗议。”
笃笃跳脚:“谁帮忙啦?我是自发的,我要做阿色领主同凝霜爱情的守护者。我只承认他们两人在一起,别的人不行,绝对不行!我不答应!”
叫骂着的笃笃显然有些情绪失控,就见他灰褐色的头发根根倒立,“嘭”一声腾起烈烈赤炎,很形象地诠释了什么样儿才叫“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一直忍笑旁观的阿相先生,生怕笃笃这一个遇火而燃的树精稍有不慎真把自己烧成灰,遂决定上台去调停一下。不料近旁疾速窜出一身影,直冲着台上火热澎湃的笃笃而去。站定后,当空变化出一盆子清水,不由分说朝笃笃兜头淋下。
“你干嘛?”笃笃气恼地瞪着泼了他一身水的小土,“我帮你忙,你反作弄我,过河拆桥啊?”
“行了,你小声点儿!”小土紧张地拽拽笃笃袖子,极力压低声音,“我叫你来帮忙,没叫你不打自招啊!你方才那样嚷嚷,可曾留意我家师尊的神色?你还想不想在狜岭待了?”
“是啊!岂止他不想在狜岭待着,本主瞧着你也是在我身边待得很是腻烦了吧?”
小土和笃笃不约而同后脊一凛,表情僵硬地抬头迎向身后一脸煞气的阿色师傅,以及,他身旁那位笑得狡猾的阿相先生。
“师、师尊……”
除了这一声唤,小土再说不出一句申辩,小脸吓得煞白,腿肚子直转筋。偏阿色师傅就是一声不吭,只郁郁冷眼把人瞧着,逼得小土和笃笃恨不能立时死了,也不受他刀剑一般的视线凌迟活剐。
是时,一直笑而不语的阿相先生终于出声打圆场:“罢了,来也来了,事情也已这样了,你气死无用。”又巧妙拉过小土和笃笃到另一边,低头看向笃笃,好声好气道:“好歹我们是正经的招亲,被你这一闹还真不好收场。且收起你那份难得的孝心,只顾着眼下情势,这一战你打是不打?”
笃笃乌溜溜的圆眼睛上下打了个转,沉吟片刻后,昂首十分肯定道:“不打了,我认输!”
随后他凛然转身来到擂台中央,先是对着凝霜躬身一礼,复面对台下,朝着众人拱手抱拳,朗声道:“诸位见谅!笃笃适才言语无状,失礼之处请多包涵。此番出战招亲会,笃笃并非存心搅局,实是无奈之举。想我茶树一族,世代植根狜岭东麓,享尽天地至清至净的精纯,对那山那土,乃至那里的妖怪生灵都情谊深厚。而佑得吾等世代平安,无灾无难的,便是妖界的领主们了。尤其自六千年前阿色师傅掌管东麓山林以来,山火邪妖,外侵内乱,我族经历几多苦厄灾难,都被他一力承当化解,始有我族如今之繁荣鼎盛。是以,我族祖训,忠于领主,永世不弃,至死方休!”
“诚然,风月****是私事,轮不上外人插手。可笃笃活了两千三百年,自打凝霜在领主家做妖童开始,桩桩件件的我都瞧得清楚。谁对谁用情,谁对谁上心,便是什么都不说,笃笃心里也明明白白。所以今天我在这儿,不为争一个笑拥美人,也无意扫诸位的兴致,只一言相劝:君子有德,当成人之美。笃笃狂妄,愿不战自降,做成人之美的第一人。”
笃笃说完,又见一礼,随即跳下擂台,昂首离去。留下一众瞧热闹的好事者,都被他那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陈词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场中寂静,鸦雀无声。
望着台上看上去同自己一般大、实则已是前辈高人的笃笃,扁豆不禁被他那番慷慨陈词感染得热血沸腾,即刻起意要与他相交,结为知己友朋。又忖素日无甚交情,便悄悄挪到还沉浸在忐忑中的小土身边,低声探询:“他两千三百岁啦?什么等级?能打败那么多求亲者闯到最后,嗯,一定很有本事!你说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我和威武认识呢?四海之内皆兄弟,朋友的朋友是朋友,朋友的兄弟是兄弟,朋友的老婆……”扁豆意识到自己嘴比脑筋快的毛病又犯了,额上汗了汗,干咳一声继续道,“总之,你快去叫住他,我们一起说话聊天。”
小土深深望着扁豆,脸上阴晴不定:“你要同他说什么?”
“有什么说什么呗?他妖术那么好,我们闲来跟他请教一二,也有助自己精进呐!唉呀,别磨蹭了,你看人家都走啦,还不快去拦着?”
见小土拖拖拉拉,扁豆索性拉起他一道向着笃笃所在的方向追去,留下威武遥望两人的背影慨叹:“唉,又一个不开窍的木头!土哥,你真可怜。”
三、千奇百怪
送走了慷慨激昂的笃笃,招亲会继续进行。
这次,先生从小钵里取出的纸笺上写着的是:菡芝谷 遥羽。
到底是仙族,款款行来这几步已是足下生莲,气泽广播。所到处,人人心里充溢平和,没来由感到满足幸福。须发白眉,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柔和的笑,珍珠粉色的锦袍衬在这一个人身上,并不显出脂粉气,只觉得亲善,贵而不骄。
好在凝霜跟在阿色师傅身边逾千年,被如斯美貌反复锤炼过后,已难轻易受到魅惑。她固然也觉得眼前这小仙俊美不俗,但仅是觉得,脸不红,气不喘,心头小鹿不乱撞,泰然得很有见识。
面对如此稳重的凝霜,遥羽眉角隐隐挑了一下,随即欠身施礼。
“遥羽见过姑娘。”
“公子客气。”
客套过后,理应问招。但看遥羽气定神闲,似不急于动手。这一日见多了稀罕蹊跷,又搞不清他意欲何为,凝霜便也不着急,长绸搭在胳膊上,耐心等着。
敌不动我不动的情况下,拼的是气度和定力。显然遥羽气度有余,定力不足,所以他先动了。只动的不是手,而是嘴皮子。
“动手之前,可否容小仙多嘴问一句?”
“公子有话请直说。”
“敢问姑娘此刻可是心有所属?”
凝霜低头沉吟了一下,老实回答:“是。”
“想必不是小仙吧?”
“的确。”
“那我若赢了,你可真愿嫁我?”
“愿意。”
“即使你并不爱我?”
“即使我不爱你,你赢了,我便嫁你,出言无悔。”
“原来如此。”遥羽无邪一笑,干净得宛如不染淤泥的青莲,“既然这样,请恕小仙失礼,这一场招亲会,容我就此退出。”
台下一片哗然。
凝霜眸光森寒盯着遥羽,口中凉凉质问:“公子今天是来消遣凝霜的?”
“呵呵,非也!姑娘勿恼,且听我一言。遥羽此番原是慕名而来,得见姑娘真容更是心生向往。无奈‘情’之一字强求不得,姑娘心有所属,遥羽纵使得了你的人,这份情也难有回应。那我宁可效仿先前那位妖兄,成人之美,激流勇退的好。”
嘴上说着恳切的话,嘴角边挂着真诚的笑,这样的遥羽叫凝霜无论如何苛责不了,反觉得自己大大理亏,只得遵从。
于是第二场比试又一次以应征者的君子风度,宣告无疾而终。
有了前两次叫人无语的体验之后,凝霜实已对即将到来的第三场不抱希望。况,她原也没对整场招亲会抱着希望,甚至于恨不能它尽快结束。然而生活处处有惊喜,接下来出场的仁兄非但不退愿打,还不可一世地指定起了对手。
魔界狱牍山的梵殊,有别于前两位的山清水秀,长了副青面獠牙紫唇血瞳的骇人模样,倒是很对得起他魔族的身份。
站上擂台半句客套没有,指着凝霜命令:“我没兴趣同你打,下去,换他。”
黑色指甲所指处,正遇阿色师傅冷冷两束眸光。
“我说你……”
“你下去吧!”凝霜咬牙切齿欲待发作,却是话未说完就被阿色师傅打断。
望着面前挡住自己一切视线的背影,凝霜心中五味杂陈,想听话下去,又不甘心,遂别扭着拒绝:“才不听你的。我的招亲会,由不得你们这群莽夫随性胡来。”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