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有始终
今日天气大好。如此好天气却不能出去游乐,着实辜负了一片天意。扁豆一边费力地一摞又一摞从书斋往日光室里搬书,一边不住幽幽长叹,且叹一声便向阿相先生丢去一个幽怨的白眼。可人家只当没瞧见,专心埋首将一本本古籍摊在大太阳底下晒霉。
“死相,剥削童工,虐待无知少女,你会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无比怨愤的扁豆使出了最后的招数,假装自言自语实则盼君谛听,故意小声而又清楚地嘟囔着咒骂。
“那你最好祈祷报应能快点应验。”先生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认真,“不然这诅咒反弹回去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会很悲惨的喔!”
扁豆立时打了个寒噤,嘴角抽搐两下,再不敢说一句话,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过来,小脸垮着一副委屈可怜相。
“先生……”扁豆两眼噙泪,“您一向最疼扁豆的,救救我呀,我不要被诅咒反噬!”
瞧见这副告求的嘴脸,先生险些喷笑而出,亏得他一向涵养好,忍耐功夫一流,非但毫无破绽地掩饰了过去,甚而,还捏个慈祥的嘴脸淡定地安慰扁豆:“乖啦,先生知道你无心的,不哭噢!来来来,先生给你念个避咒的诀,保管你平安无事。”言罢,抬手有模有样结了个印,口中默念几句听不清的词儿,剑指一抬,擦着扁豆额头赶苍蝇似的挥了下,爽快道:“好了!”
如此,可怜而单纯的小扁豆又被先生大大耍弄了一番。具有悲情意味的是,小丫头还懵然不知,只满心感激先生让她逃过一劫,继而卖力劳动以示报答。
大约是终于有了点良知,省悟过来堂堂成年人欺负小孩子是何其人神共愤丧尽天良,先生觉得偶尔也该让扁豆高兴一下,遂提议道:“小不点儿,这时节狜岭上的茶花开得正好,明日去赏花可好?”
“嗳——?真嗒真嗒?”扁豆兴奋得两眼发亮,“先生不诓我?”
“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噢,对了!记得前年去的时候,我们还酿了两坛子茶花露埋在你阿色伯伯屋前的茶树下,此去,便起出来罢,想必味道不错。”
“嗯嗯嗯,正好前日里买的酥饼和绿豆糕还剩余不少,明天一道带了去配花露,哇……”陷入对美食的无边想象中,小扁豆的口水如涓涓细流顺着嘴角毫无顾忌地流淌。先生额角瞬时挂起一滴冷汗,好心提醒她:“再发呆下去耽误了时辰,明天可是得继续帮着我晒书哟!”
警告是最好的醒神剂,现下只要是会影响到明日赏花,纵是千难万险,小扁豆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去排除的。于是乎,她开始小跑着来往于书斋和暖室之间了。
“叮铃——”
正忙碌时,清冽的铃铛声划过空间的屏障,清清楚楚传了进来。
“喔呀,有客人来了!”先生从高高的书堆里微微探出身子,笑眯眯使唤扁豆,“快去迎客,莫叫人家怪我们怠慢了。”
扁豆嘴一嘟,老大不乐意地把手里厚厚一摞书小心搁在地上,掸掸身上的灰,拖拖拉拉往外走,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真是不伶俐的客人!偏挑人家正忙的时候闯进来,这一耽误,明天该去不成赏花了。讨厌,真讨厌!”
先生自是听见了她的小牢骚,镜片后的一双眼眯着,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二、说疑解惑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万望小姐海涵!”
说这话时的扁豆谦恭有礼,一身才变换的宝蓝底色缀粉色樱花的及膝小旗袍,脚上着同色的小布鞋子,头上两个总角发髻配了粉色的包巾,活脱脱民国走来的富家小小姐,把踌躇在店门口的女客看得直以为是时空错乱的幻觉。
丁点儿大的小人儿倒是虚荣,见人家眼神痴迷,心中不免小得意,嘴角的梨涡绽放得愈加灿烂,甜甜招呼声:“您请上座!”一边客客气气引了人在沙发椅上落座,继而殷勤询问:“喝茶还是咖啡?”
“啊,那、那个……”女客似乎终于恢复些神智,初来乍到,立时显得紧张局促,“请问这里是做什么的?古董店吗?我、我在街上走得有些累,一抬头看见这小店面,觉得那木门上的雕花很别致很好看,不自觉就推门进来了。其实,我连店名都没仔细看一下呢!所、所以……”
“嘿嘿,那个呀!”扁豆调皮地眨了眨眼,摆摆手道:“客人不必在意啦!小店原也没有招牌的,您能推开那扇门,说明您是有缘人,命中注定要来见我家先生的。您先稍待,我家先生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完,蹦蹦跳跳着跑去准备茶点,留下女客独坐椅中目瞪口呆。待得她捧了托盘出来,只见女客仍是一脸迷蒙,不觉失笑。
恰好此时先生由里头慢悠悠踱出来,脸上挂着谦和的吟吟浅笑,离得女客几步之遥站定,手搭在腹上,向着对方欠一欠身,恭谨有礼地致意:“叫您久等了!”
扁豆也适时介绍:“这位便是我家先生。”
“嗳?她是先生?”
端看女客一脸的惊诧,扁豆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想来,在这一位客人眼中,先生定是又显出了别样的一番姿容吧!
其实时至今日,扁豆也不确定先生究竟生得个什么样子。只懂事以来,自己记忆中的先生便一直是四、五十岁年纪,十足的学究样。唯一变化的,就是为了符合年代而转换的发型和穿着了。比如最近的这约摸百年来,先生便总是一身靛蓝色长衫,七分开的油头,耳朵上挂着副黑框圆眼镜,浑似清末落地的秀才般透着股酸腐气。
可来这儿的客人却能将先生瞧出一人一面的缤纷形象。在芸芸众生眼中,先生可以是翩翩少年,或者妙龄女郎;可以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或者风情万种的少妇;可以是银发满头的世外高人,或者一头发卷的邻居大妈。
先生说:“这叫‘相由心生’。非但各人的相貌因心境而变,对他人的印象也会因由各自的期望而产生偏差。就好比同样一朵花,有的人会以为世间绝美,有的人或觉得平俗也不一定。同样的,因了心中对我这个所谓‘先生’所抱有的想象与期待,我便以他们想要的样子呈现在各人眼前了。”
所以先生的名字叫“相”,相由心生的相。扁豆一直嫌弃这名字不够雅致,思忖先生完全可以取“相由心生”的另三个字的其中之一,管自己叫“阿由”、“阿心”、“阿生”,都比这“阿相”听着舒服顺耳。
每每听见有人叫先生“阿相、阿相”的,扁豆就会想起“阿乡、阿乡”或者是“啊——香,啊——香”,继而让思维掉进无边的想象,把先生幻想成一个背着麻袋两腿黄泥的土包子,或是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不过先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名字。一则,诚然是因了他的名字实乃天定,唯有顺从;二则,以先生的地位,这世上敢直呼其名的,就扁豆所知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先生自然不是人,当然也不是动植物,他甚至没有具象的身体。这里所谓的“具象”非是指可触摸的实体形态,而是说映现在人眼中固定的、可成共识的单一形象。一如先生所言,他的样子是因人而异的,一千个人眼中,便会有一千个不同的阿相先生。正因此,先生有别于其他的存在体是先有形后有名这一惯例,而是先有了“相”这个名,才幻化出了“阿相”这个人形来。
因此上,先生不是“妖”,不是“精”,他是“怪”,一种靠着别人的意念凝聚而成的幻体。
早几年间,对于扁豆来说,无论先生解释多少遍,她始终无法彻底搞清妖、精、怪之间的区别。
“啊呀,该怎么说才能叫你听得懂又记得住呢?”最后一次被扁豆缠着问这个问题时,先生双手抱胸很是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抱起她搁在自己膝上,取过张白纸铺开来,提笔写下个“妖”字。
“这个字其实是由‘女’和‘夭’两个字组成的。若单是声部的‘夭’字,仅仅解释为草木长得很茂盛,可偏添上一个‘女’字,便有了邪恶、惑人等等不好的意味。”
扁豆一脸好奇:“咦?那是不是说,‘妖’都是女子变的?”
先生莞尔:“呵呵,简单说来,倒也可作此解。古人造字,多凭印象,大抵能惑得人心迷途难返的,无非是声色犬马的引诱。而‘色’之所指,又被狭义成了美色、女色,故此人们一提到‘妖’,便自然而然想到妖媚的女子。又或者,迂人眼中,美艳的女子都可看做是‘妖魅’,是会乱人心智、误人前途的。”
“嗳——,那多不公平!”小扁豆很是忿忿地皱了皱鼻子,“美又无错,怎得人造个字也要如此苛难世间的女子?还好扁豆没托生成个人。”
“对呀,还好你不过是只‘精’!”
先生宠溺地捏了下扁豆的鼻头,换她连声“嗯、嗯”着附和,转回头又觉不妥,嚷嚷着抗议:“不对不对,先生方才正说到‘妖’字何解,怎得越扯越远说起扁豆的精魄归属了?哦,先生又耍滑!往昔多次便是这般将扁豆绕糊涂了,自个儿借机溜走,我可再不上您当了,今儿个偏要您将这‘妖’、‘精’、‘怪’说个分明不可。”
“哈哈……”先生抚着扁豆的头大笑,“你这孩子,倒也执拗得很。罢了罢了。横竖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就搁些功夫给你解解疑难。”先生将扁豆抱稳些,略一沉吟,又道:“方才既说到你,不妨便将‘妖’和‘精’搁在一起比对着说。‘妖’者,可变化之物,原也是天地间自然的生灵,有原身,有血肉,行走自由。经得几百上千年的修行造化,可幻化出各色姿容,出而惑人,不辩其真。然,终归是活物。”
说到此处,先生顿了顿,瞧扁豆煞有介事点着头,才继续道:“‘精’者,简而言之便是精气,精神。这是活物才有的,死物上断难生出来,是以只能靠吸取天地阴阳气来积聚,及至敛魄成灵,方能以气为本,炼出一副可运动的身躯四肢来,始得以在天地中行走,却是走也不得自由。一只‘精’,是不可脱离自己的原身的。一旦原身有损,轻则精气虚耗,重则灵散,灰飞烟灭。正因此,很多‘精’终其一生都不肯远离敛魄之地,只战战兢兢地与自己的元身相依相伴。诚然,修为高些的,可将元身护佑起来,放心去云游,却终究只是少数几个得道的。”
“噢——”小扁豆恍然大悟,“所以说扁豆这辈子都离不开先生了。因为我原身的玉扁豆握在您手里,我这个天地精气化作的精魄虚像便只得听您摆布,任您奴役。”
小扁豆说着说着就瘪了嘴,做尽委屈样,逗得先生摇头轻笑:“你这小人儿,不过修了六百年的元精,倒想着一朝登仙。有那抱怨的功夫,不妨多花点精神将书斋里的术法书籍都读透些,多学些本事接几单生意,才好积累功德。修为够了,自然不愁有一日能脱离我的掌控,我也好得些自在。”
“嗯~~”扁豆扭动身子撒娇,“那些个坑爹坑娘的书太难懂了,又那么多鬼画符样的古字,看都看不明白,实不如先生这般说的易懂些。嗳,对了!说起书,扁豆方想起来前几日闲暇时翻得的闲书,是个凡人写的,叫《西游记》。那里头有个孙悟空,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化作的灵猴。可书里说,那石头在它成形时已然碎了,既没了原身,缘何那孙猴子还可天上地下自由来去?”
“嚯,不错嘛!我们扁豆终于会想了,孺子可教!”
“那是!”小丫头一脸的志得意满,“扁豆虽笨了些,可也一直很用心在学的。哎呀,先生又打岔了!不管啦,您快说,为什么?”
先生身子懒懒后仰靠在椅背上:“因为它不是‘精’呐!而是‘化’。”
“呃?‘化’又是个什么东西?”
“‘化’不是东西。啊不对,他是东西!也不是,他是……”
先生难得言语上失了严谨,被小扁豆一句天真的无心逼入维谷。这可叫扁豆很是解气,拍着小巴掌笑得欢畅。
“别笑,坐好,听我讲!”先生颇为尴尬地把快要从膝上滑下去的扁豆抱抱稳,继续讲解,“‘化’是精的一种进化,有些类似于我们‘怪’,区别在于它是有原身的。而且它能将‘相由心生’的原理用在自己身上,由心中生出一个具体的形象,以原身为基,锻造出可在他人眼中达成统一的具象的姿容。换言之,‘化’是只有一副表象的‘怪’,也是自己掌握了原身的‘精’。也因了它此种造化原身的本事,故而得名曰‘化’。听懂了没?”
先生这一番明显说得曲折蜿蜒,扁豆两眼直不楞登望着天,很是吃力地把先生的话拆分组合再回味,于是得出一个结论:“哇——,那孙悟空岂不是很厉害?怪不得连九天上的神仙都降他不住,还要请西天佛祖来搭把手。”
“纯粹胡扯!”先生颇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好似在赶扰人的苍蝇,“西天梵境属佛法,神魔仙怪乃道法,本就不同源,压根儿扯不到一处。退一万步说,他天竺真要插手神界鬼道的家事,也属于干涉他国内政。即便人家请了他帮忙,他也只可镇压,无权处置。故此他拿了孙猴子,却杀不得,只好弄座山压着。”
“噢噢,这个我懂,这个我懂!就像凡人里那个国民党请美国飞机去炸共产党,但是哪天美国人真抓着了赤色分子的头脑而没同‘国’字头打招呼私自带回美国,或者仗打完了,他美国军队自说自话占了哪片城池说当辛苦费,那‘国’字头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国共内战是中国人民内部矛盾,不能让黄毛鬼子趁机捞油水霸占江山。”
“然也。所以说书里那个如来佛祖忒是圆滑,编了个理由说让猴子五百年后护送金蝉子西天取经,不过是怕一巴掌拍死了那天地生养的大灵物,要惹恼女娲,届时说不好能领了一众仙妖来一场旷古绝今的神佛大战?那笨蛋玉帝无能,招安不了天生神猴,又不敢上报上界露了自己的怯,便异想天开寻如来当外援。可如来又不是傻子,犯不着蹚神界这趟浑水,降而不杀,卖了女娲人情不说,还给自己徒弟的转世金身找了个万全保镖,便宜占大了。”
“原来如此。先生,我觉得美国人真没如来聪明,不会做人!”
“正是。嗨,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甚恼烦地扶着额,“那书是凡人自己编的,你权当消闲逗闷子看过便罢,怎的还信了?”
扁豆很惊奇:“嗳?那个不是真的吗?”
“废话!若按那书上所言,孙猴子便是天父地母的神子,原身又是封有女娲神力的补天石,一落生便能入神藉。细究起来,倒是与史册所载主掌仙籍的东华紫府少阳君出身相类,说孙猴子乃妖孽,岂不两相矛盾?况且玉帝老儿不过是凡胎得道,见了猴子恐还得三跪九叩呼一声君上呢!”
听此一番论,小扁豆大惊小怪地长长“喔”了一声,满目憧憬道:“孙悟空真棒!扁豆好想见见他。”
先生顿觉挫败,指节抵着眉间痛苦道:“小不点儿,要说几遍你才明白?那书里写的都是杜撰,孙猴子自然也不存在。”
“嗳——?”扁豆当真万分失望,“好可惜,这么厉害的人物居然见不到的!那,先生,世上究竟有没有‘化’呢?”
“怎会没有?不然这名称从何而来?只是我方才说过,‘化’者,天父地母,法力之强足可掌天地人三界,乃半神半妖。那原身聚敛精气时须得一方无人相扰的净土,且得有大神赠与无边神力助其养魄,即便如此,几万年也未见得能出一只‘化’。然,成‘化’者,必为百妖之首,就连仙、鬼、魔三部都得臣服。他是神之地上代行者,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先生说的百妖之首,莫不是琅禹侯君?他是‘化’呀?”
先生颔首:“不错!侯君的原身是上古狼神在虬莽原大战中被鬼王撕下的一节断爪,狼神和鬼王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后,神族为了纪念,遂将此断爪奉作圣物,供祭在虬莽原的神殿中。断爪本是神之血肉,自带着狼神的神力,又沐得三万六千年的日月光华,终于修成正果。据说他造化成形后便直接飞升上界,领大神敕令,下界统帅百妖,挟制仙、鬼、魔三部,绶封尊号‘琅禹侯’。”
不知为何,阿相先生提起这个名字总显得有些阴郁,眉宇间隐隐透出些许落寞。小扁豆闹不明白,她只管记着先生好容易给她讲分明的名词解释,并想着要好好修炼,有朝一日能像先生一样位列妖界领主,便能得着机会见一见那只万年才出一个的“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