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将我噎了一下，在这样由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等诸多消极因素组合起来的情形中，显然缺乏讨论“爱是什么”这种严肃深刻的哲学命题的良好氛围。这么一来，她无疑是在十分高调地宣告自己这个问题别有深意，我虽然不能揣测出她的真实意图，但也不愿意服输：“爱就是互相理解，不离不弃。”
她鼻子里轻轻嗤出一声来，面前的空气立即染上一层薄薄的白，她的面孔躲在白雾后面凄迷又冷峻：“错了，爱一个人，最应该懂得如果要为对方好，就该在必要的时候主动离开。”
我侧过头，心想莫非她是在发表预备彻底离开冯澜的宣言。虽然我已经不再喜欢她，但是依然为这种伟大的情操折服，由衷赞叹道：“你真是一个理论上的巨人。”
她移过目光，伤感地说：“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是不是？齐筠君你知不知道，冯澜家里就要出事了。”
我的确不知道，但我也不相信她能知道，这么想着，嘴里也不受控制地“哦”了一声。
她到底有没有看出我的怀疑，其实我不太清楚，在我与她为时并不长的一年多交集中，我对此人唯一可以确定的的认识就是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她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来演绎自己的生活，以保证每一个举动都能让自己感动。但此时她的回答却在我的怀疑和她的自我之间成功地搭上了一座桥，她说：“齐筠君，你又知不知道，我和冯澜从小就认识，我们根本是青梅竹马。”
那一天，我从何婧珊口中得知了冯澜的那些我前所未知的过去。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的婚姻由于父亲的出轨而告终，他的妈妈因此变得冷峻尖锐，并下定决心，在冯澜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拒绝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参与。而何婧珊的父亲，与冯澜的母亲同为一家公司的股东。两家的交好，让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童年记忆。
在冯澜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们的公司发展已经非常好，这时作为公司元老之一的冯澜母亲，被下派到L市来组建新的分公司。于是，冯澜与何婧珊童年的交集到此便嘎然而止。
“但是，每年的节假日，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和冯澜还是经常会见面。冯澜小时候，就像童话里的小王子一样，在我们那个圈子中，他成绩最好，长得可爱，人又懂事，家庭最不幸，但是那么小的孩子，却让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因为这个原因，他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人。每次我一犯错，我爸爸妈妈就会搬出他来教育我。直到高一那年的春节，”讲到这里，她搓搓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那天天气也像这样冷，爸爸公司里的股东们带着家属例行年末聚餐，吃完饭我走到酒店的阳台去接同学的电话。就在我说完准备回房间的时候，我看见冯澜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栏杆边上，望着一朵淡紫色的烟花在他头上方裂开，我突然意识到，出生在一个破碎家庭，又有一个那样强势的母亲，冯澜并不是我嗤之以鼻的小王子，而是在付出千百倍我看不到的努力，博取别人的认同。可是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不管他生活的处境究竟如何，始终会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清澈得好像不是生活在凡间的真真实实的人。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对冯澜的感觉，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这样不扭捏，并没有让我大吃一惊，反而不祥的预感从心中一点点冒出头来，慢慢扼住喉舌。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常态，那么必然意味使其遭受强烈刺激的事情远比他一向的形象更为重要。想到这里我脚下有点发轻，耳边何婧珊的声音却一直没有中断：“半年之前的那天，爸爸突然跟我说，他的工作有变动，需要调到L市来一段时间。你可以想象吧，我当时心里到底有多高兴，我终于可以不用等上半年才能见冯澜一面。甚至高兴到无暇去想一想，爸爸调来L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说到这里，语气突然沉重起来：“筠君，昨天我无意中听到爸爸和妈妈说话，原来爸爸突然调来L市的原因，是因为大股东发现了冯澜妈妈的帐目上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所以才叫我爸爸过来分管这边的财务工作，借此机会查清楚情况。现在……我爸爸已经查清楚，冯澜妈妈账上的问题，足以让她在监狱里过完下半生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小姑父被一群衣着整齐的人带走，出门时他们衣履上发出的绿色光芒几乎能灼伤人的双眼，小姑姑哭得双目通红，头发散乱。我站在旁边，明晰的痛楚中却卷上了一些带着倦意的迷茫，随时都注重外表一丝不苟的小姑姑，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正想着，场景呼啦啦一声全部转换，空落无边的大客厅中，小姑姑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角的大沙发上，面前的浩南哥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十分英俊的笑容来，他说：“妈，我今天又收了五百块的保护费，我们这个月的菜钱可有着落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小姑姑的孩子怎么会活下来这个需要想象力的复杂问题，又有一阵白光掠过，散在浩南哥脸上，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梦中的浩南哥居然和冯澜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一抹额上的汗醒了过来，走到窗前想拉开窗帘透口气，海水蓝色的窗帘被呼地一声撩开后，我愣住了。只见窗外有无数白色飞絮皑皑浮浮，毫无根基地飘摇着一路下沉，目光追溯到飞絮掉落的方向，那是一望无际似浓墨一样沉重的毫无生气天空。
Ｌ市的冬天下雪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凡是气候中出现的奇迹，在我国的伟大传统天人感应论的体系中，统称为不祥的预兆。
岁暮时昏，风积云愁，在一片散漫交错的雪屑中，我突然认同了何婧珊的理论。
爱一个人，就要懂得在必要的时候，离开他。
何婧珊不仅理论上十分出色，按实践中总结理论，理论又指导实践的辩证法，她还针对这个问题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在她的调查中，冯澜此时并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出了这样的事，甚至还在策划着如何和我一起度过一个别出心裁的年三十。那么让他对我死心的最好方式就是明天晚上我不告知理由地不要出现，然后由她来劝走他，最后他就能对我死心，从此与她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那样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这样缜密，丝丝入扣地分析设计，不由让我十分佩服。只因为那时的我，在面对感情的时候，轻轻松松就很没骨气地丧失掉了所有理智。
我问：“从头到尾你的计划都是在讲如何让冯澜对我死心，对你起意，可是我们的重点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确保冯澜的妈妈安然无忧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
没想到她在这样的事情上也考虑得十分稳妥：“这个事情，如果我爸爸为他妈妈瞒一下，让她留出时间想办法把亏空的帐目全部补上，应该也就没问题了。”
我问：“那你怎么说服你爸爸帮覃阿姨呢？”
她看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去求我爸爸，如果实在不行，我就自杀。我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这种豪门恩怨的戏码，除开电视剧的普及外，在我的生活中无疑属于一个未知领域。但是何婧珊那句坚定确定又肯定的话，在我心里激出一个曲线剧烈的弧度，生命作为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她却可以像轻轻拂去眼前的尘埃一样舍弃。这样的伟大面前，对比映承出的却是我的渺小，当离别遇上舍生，再怎么荡气回肠也不过像珠穆朗姆峰面前的凌云山。
只有我心里知道，即使是这样渺小的决定，其实也是会很难过的。而且是很难过很难过。
第二天晚上我望着窗下的冯澜，快将手心掐得出了血。
他的距离太远，隔了冷冰冰的雨帘和眼中热腾腾氤出的一层泪，我其实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他的眉眼，他的鼻梁，这样熟悉地镌刻在心头，即使在沉甸甸的无边黑夜中，也像一道划破天际的光，比烟花更久长，比恒星更明亮。
我想，我可以走下去，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冯澜，将来你妈妈如果不能再在你身边，那么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这个念头很快被另一个冷笑的自己打压了下去，那个自己眉目凌峻，声音冷漠：“就算你可以分一碗饭给他吃，就算你有本事让你父母资助他进大学，但是你能够取代他的母亲给予他的一切吗？”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不能。然后我热泪漫溢，心想自己怎么能这样不坚强呢，别人能够举重若轻地舍生取义，我就是面对一个简单的离别也撕心裂肺。
这样不坚强，怎么配去喜欢你。喜欢那个披戴着一身夜阑风雨，却依然清朗明秀似青天明月一样的你。
当我再一次带着侥幸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知狡黠的时光已经悄然溜去了几个世纪。我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我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我想现在就下楼，对他说，冯澜，你家里或许就要出事了，我可不可以站在你旁边，和你一起面对？
五年前的事情，因为我的一场迟到而全盘落幕。这便是当年我切身经历过事件的全部面目。很久以来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当时不多等我一分钟，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我的感情，始终差了一分？
然而这一切怀疑在我们再一次开始中烟消云散，我想人生中必然经过很多的事情。不管他是经过了什么样的崎岖才辗转到我身边，既然我爱他，就不应该再去计较，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珍惜。所以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问出口。我这么对自己解释，实际上却是我惧怕答案会让我的侥幸灰飞烟灭。
冯澜，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好不好？
现在这个问题穿了个马甲变着法子终于横亘在了我们中间。覃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在监狱里。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回答，荒诞到将我过去自以为年少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一场心事，轻而易举地解构成一出严肃上演的闹剧。
我确定我最近没有营养不良，但此时却有点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冯澜伸手扶住我的肩，沉声说：“筠君，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改变了。只要你不放弃，那么我们最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
医院冷寂的空气流动声中，夹杂着我的声音显得如此嘶哑，我说：“冯澜，何婧珊当初答应过我，要救覃阿姨，那天晚上我才没有出门见你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的，七夕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提起过么。”
我摇摇头：“可是覃阿姨最后还是进了监狱……”
他一手扶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拂，霎时我脸上的几点冰凉在他温暖干燥的手指间化为无形，他说：“不要伤心了，婧珊她没有骗你。她当时确实向她爸爸闹过，可是这样严重的事情，何叔叔怎么会被一个小女孩的撒娇乱了分寸呢……”
我还是不甘：“她说过，她还有最后一招可以威胁何叔叔……”
他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无奈地笑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她当时想割破自己的静脉血管……但是，不是每一个文科生，都能准确地知道静脉血管的位置……”
明明这是一句很好笑的话，我很想牵扯起嘴角让自己笑出来，可是我眼泪却不住往下掉，纷纷糅糅掉到他的手指来不及为我一一抹去地步。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暇去追问到底何婧珊是没找到还是故意找错，只是颤抖着故作淡定地戳破心里最后那道底线：“冯澜，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没忍住，最后我还是下了楼，我想和你一起共度难关。”
但是，你已经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