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走得有点吃力了,虽然迎面而来的凉风驱散了夏日的燠热。但绿荫中蒙蒙亮起的一角天空白得耀眼,间或夹杂着被撕扯成形态各异的云絮,山涧中流淌着一拢山泉,这些景物仓皇入目,便是一抹金星乱冒。最后我只能低头,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一面还将苏乔在心里幻灭了千百遍,这样不顾及人的感受,哪里是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昨晚隐隐燃起的一点希望,此时看来仍然相隔蓬山一万重。但是我却有意忽略,将昨晚发生的事看做希望,本身原因还是我在心存侥幸。
他的速度渐渐放慢,终于停下转身,问:“筠君,你累不累?”
我恶狠狠地回答:“你说呢?”
他失笑,说:“你看,前面有个休息区。你过去休息一下吧,我去买点水。再走一段,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不得不承认,苏乔说话实在太能抓住关键,一听见吃饭两个字,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又微微一笑,说:“爬山其实就靠着一股作气,慢慢地走会越走越累。但是古人真的很聪明,他们知道人们会在什么时候体力达到极限,所以总会选择最合适的地方让人暂停休息。”
我很不服气:“过去我也爬过凌云山,慢慢走了两天,也没有这样累。”
他侧了头,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脸,淡淡地说:“但是,我们时间剩的不多了。”
我有一时愣怔,觉得这句话应该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意思,正想开口询问,可是他已经转身离去。
旁边一声怒骂迅速将我从超自我状态中唤醒,面前一对小情侣正在吵架。
男孩抱着一瓶凉茶愣愣地站在原地,女孩红了眼睛埋怨:“跟你说了多少次,凉茶我只喝加多宝,你每次都买错。”
男孩急得抓耳搔腮:“我刚刚明明问了你,你很确定地说要喝王老吉。”
女孩显然不满,声音也拔高:“你难道不看电视的吗?电视广告天天在说,全国销量领先的红罐凉茶,现在改名加多宝。说得那么明显了,就是王老吉。”
男孩跳脚:“它自己改来改去,我怎么知道你究竟说的是什么啊。明明都是凉茶,味道我看来都差不多,什么品牌有那么大区别嘛。”
女孩背过了身子:“是你自己太没品位了,居然喝凉茶都不知道喝王老吉。我真的不想和你这样没品位的人谈恋爱了。”说完转身就走。
男孩急得追上去:“这是在山上,你就别耍脾气了……慢一点,小心不要摔了……”
我把这个场景咀嚼了一下,把男孩这个人物形象替换成苏大师,发现效果真是不堪入目。苏大师向来处事冷静,他知道爬山应该以什么样的速度,到哪里会有休息的地方,累了该喝什么样的饮料,他总是不动声色摆弄周遭一切事物,轻而易举把所有事情以最妥帖的方式解决,他的世界已经这样完满,完满得不容外界力量介入,仿佛别人只用在一旁瞻仰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的世界是多么的孤独。我因缘际会理解了他的孤独,但我依然只能徘徊在那个世界之外,连为他叹息的理由也无从谈起。
不知道这样愣愣地站了多久,听见身后他的声音轻唤:“筠君。”
我转身,他上前几步,递给我一瓶水,依然噙了淡然笑意:“看人家吵架也能这么入神?”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复苏了,这才回答他:“我觉得这两个人不是单纯地吵架。”
他有点讶然:“那是在做什么?”
我将瓶盖扭上:“他们明明就是在给加多宝做广告。”
他哈哈一笑,习惯性的抬起手,正要朝我头上拍过去,却僵了一下,慢慢地放了下去,舒展的笑意敛去一些,余下的正在他脸上形成一个亲疏合度的微笑表情:“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我们继续走吧。”
这是我从没有经历过的跋涉,当头的日影渐渐偏西,天空逐渐铺陈开一片温润的色彩,云霭重峦叠嶂,被夕阳镀染成一层又一层的暖红细浪,山间草叶失去了晶亮的戾气,流淌成一地窸窣的乐响。额头的汗珠被山风吹得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反而加快了速度。
只用一天爬上了凌云山顶峰的事情,今后必定会成为我的骄傲。
可是我现在却瑟缩着坐在观日台的一角,哆哆嗦嗦地对苏乔说:“苏大师,我觉得真的不用去宾馆住了。”
他看起来有几分无奈:“可是你这么累了。”
一阵风吹来,我又打了个哆嗦。凌云日出号称是凌云十大盛景之一,所以观日台这个地方开发得相当成熟,成熟的体现在于为了不阻挡游客们看日出的视线,周遭光溜溜地砍伐到不剩一点植物。结果就是由于没有阻碍,夜风在这里吹拂得格外肆意纵横。想到这里,我抬眼看了看下面连绵起伏的山脉上黝黑一片的冷杉林,第一次感觉到人们关于冷暖色彩的分类绝对是错误的。我摇了摇头,说:“真真真的不用,现在都已经三三三点半了,一般凌云山上宾馆的人四点就会敲门叫大家出来看日出。再再坚持半个小时,我绝绝绝对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苏乔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吃惊地说:“你的手这么冷。”
我翻了翻眼睛:“你以为你的手很暖和么?”
他从山下一路走来,路再崎岖的地方,也没有再拉过一次我的手。现在天气这样冷,山风把所有的尴尬和客气全部冲淡掉。可是他也这样冷,两个人手合在一起,完全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放开我的手,说:“你在这里坐着不要动,我去那边服务处租两件大衣来。”
依然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被抛坐在一团被黑暗裹住的冰冷空气中,周遭好像生出无数纤细的小手,掐住了我的皮肤肌理,满身爬满了酥麻的痛感。我们当地有古老的传说,从观日台上跳下去,就能飞升成仙,虽然我一直想不通这个方式成仙的理由是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在很多年前有很多向往成仙的人争先恐后地从这个地方跳下去。这个时候,好像死去的魂灵在这冷夜里全部复苏,熨帖在我的身旁,强拉我走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正在这时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把我压了下去,身上逐寸开始暖和起来,我抬头,天气冷得让我有点神志不清,竟然忘了苏大师去租衣服这件事情。
他平时冷静的面庞上竟然闪过了一丝紧张,问:“筠君,你怎么样?”
我点点头赞扬他:“很好,苏大师做事很有效率。”
他挨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又握住我的手,仿佛在没话找话:“你在凌云山上看到过日出吗?”
我摇摇头:“从来就没有。山上天气很阴冷,很少有机会看到太阳升起来。”想到这里,又勉力笑了笑:“似乎很少看见的风景,大家才会觉得特别美。如果能天天看到日出,那凌云十景就排不上它了。”
他别过了脸,再没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