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这时正伫立了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这人的侧面漂亮非常,融进了这片灰败场景中,不显颓废,反而显现出一种文艺的美感。他显然是个镜头感十足的人,不论是微微一埋头的姿势,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前方的表情,随意一抓拍下来都可以成就一张极其漂亮的电影海报。
我在“这一定是幻觉”这个中心思想的指导下慢慢走向这张海报,却发现距离挨得越近,海报越真实的不忍目睹,于是干脆闭了眼,伸出手指向他戳去。
一戳之下,指尖先是覆上一片温暖,接下来便落在一块硬朗坚实之上,夏苗苗目瞪口呆阻拦不及,大声叫道:“女侠住手,你不能随便去侵犯人家的胸肌。”
我抬头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讪讪笑道:“冯澜,好巧,大清早的,你在这儿找寻写作灵感?”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看得我老脸通红,待他再抬起头,一双弯弯的眼睛中却被柔暖笑意倾覆:“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转头看看石化在原地的夏苗苗和蒋翊,心想这句话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真是让人不忍卒听。我面红耳赤地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眸子里有光掠过,十分无辜:“昨天好不容易看到你,你又那么快就走了,都不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幸好吃饭的时候苏大师说你在这个学校念哲学,我打听过了,这条路在哲学系女生寝室和教室之间,我想在这里,总能撞上你。”
夏苗苗上前一步,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厉声道:“吃饭?怎么回事?你前天明明跟我说苏大师找你去做苦力,怎么回事?”
我哭丧了脸,心想果然任何有夏苗苗出现的场合,我都不能妄图维持形象,看着冯澜微笑的脸,我磕磕巴巴地向她解释:“你也知道苏大师这个人向来变化无常,他说做苦力,我怎么知道一下又变成带我去参加《月光曲》的首映啊?”
她放下我的领子,作出苦苦思索状,趁这个机会,我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躲到了冯澜身后。她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眼冯澜,说:“我觉得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我从冯澜身后伸个头出来向她介绍:“他是我高中同学,《月光曲》的编剧冯澜。”
这一下连蒋翊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上上下下对冯澜一阵打量:“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吴晓笳的男朋友啊。”
我欲哭无泪地介绍:“冯澜,这是我的同学,蒋翊和夏苗苗。”
冯澜笑得越发舒展,嘴角弧度弯得很是发人深省,他点点头说:“今天可真是巧,不如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我自认为已经毫无把控能力。冯澜开了一辆银色保时捷卡宴,带我们来到玛甘泪,站在门口,我不禁升腾起对这个地方的感慨万千。
落座的时候,我猛向夏苗苗打眼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冯澜自顾自地轻车熟路坐在了我旁边。
这么一来气氛十分微妙,我无奈,夏苗苗困惑,蒋翊窃喜,冯澜翻开菜谱,淡定自若地点了两份牛排。
我讶然:“冯澜,五年没见,你食量见长啊。”
他看着我笑,目光中全是一片霭暖:“如果我不给你点,想必你又只有含冤受屈地吃意面了吧?”
夏苗苗赞叹:“你们果然是……呃,同桌过来的,五年没见还这么有默契。”
我看着她像向日葵一样明媚纯洁无公害的笑脸似乎立刻就要溢出一片阳光来,产生了想一种一拳挥上去的冲动。
蒋翊开口便十分地不合时宜:“冯编剧,你们戏里那个女主角挺漂亮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急忙制止:“有你这样的人吗,是不是下一句话就要表达对人家女朋友的爱慕之情啊。”回头又望向冯澜:“吴晓笳的确很漂亮,你们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说起金童玉女又想起何婧珊,不禁欣慰地想我们之间还是有那么多共同话题:“我前两天还见过何婧珊,到我们学校开讲座呢。”
冯澜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抬了抬眼睛,淡淡地说:“哦,是吗?”
我继续:“但是她说她不认识我了。”
冯澜清清浅浅地看了我一眼:“高三那年她出了车祸,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最近这两年才恢复了一些。”
我哈哈地干笑了一声,说:“恢复了就好。在这年头小说和电影里,失忆已经和失恋一样容易了,想来也对身体不会有太大影响。”
说话间菜已经一道一道地上来,我看了看对面坐的夏苗苗,举起了散发着银寒光亮的刀叉。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手中的刀叉突然脱身离去,冯澜神色平静地将我面前的牛排细细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形状,一双刀叉在他修长的手指中不时地跳跃出一点银白的光芒,映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皙,能将切肉这种动作做得如此优雅着实不易,在这一刻我心里默默赞叹他不止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更难能可贵的是下厨房都是以出厅堂的状态。
他放下刀子,嘴角仍是被一抹霭暖笑意牵起:“吃吧。”我抬头看见蒋翊和夏苗苗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冯澜的声音却淡淡传来:“筠君其实不怎么会用刀叉,我以前教过她好多次也没有能成功。不知道是我失败,还是她失败。”他的头微微伏低一点,看着我,眼光之中带上一抹曾经我在少年时期就已然熟悉的笑意:“我想你应该还是没学会吧。”
刹那间我被他那满眼的笑意晃花了眼,心里咯噔一下,竟被这句话揉出了一丝伤感,突然想起在我所历经的岁月中,竟然再也没有人像冯澜一般手把手耐心教会我这么多事情,于是声音不由低了下来:“是啊,没学会。”
他没有再看我,转头对蒋翊和夏苗苗说道:“那么多年我不在她身旁,我其实相信,她自己可以过得很好。现在也看到了,她比起我们在一起那个时候,漂亮成熟了那么多……”我埋下头将一块肉塞进嘴里,竭力不让自己表情出现难堪的异状,但他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是异常清晰:“但是,总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我被呛了一下,自我和他重逢开始,一连两天面对山珍海味却无力下咽,这种日子真是暗无天日。冯澜冷眼旁观,递了一杯水给我。
我抱着回寝室后立即泡个方便面这个令人感慨丛生的崇高理想上了冯澜的车,这回他边启动车边说:“筠君,帮忙放张碟听听吧。”我闻言打开他车上的置物箱,一看之下却愣住了,只见塞得满满的一个箱子中,整整齐齐摆放的全是Anthony Wong的专辑。
冯澜见我愣了许久,微微侧头:“怎么了?”我啧啧赞叹道:“作为一个歌迷,你真是恪尽职守,居然把的Anthony Wong所有专辑都收集齐了……咦,不对,好像少了一张。”
Anthony Wong妖艳而清冽的嗓音响彻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时,冯澜的声音夹杂其中就显得分外清淡:“缺的那一张是《若水》,以前是有的,后来我转学之前,不是放在你那里了吗?”
我恍然大悟:“我以为你是送我的,所以就收了下来。”又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害你缺了一张,哪天有空出来我还你。”
有一时间的沉默,他开口:“为什么说还给我,而不是放在一起再凑齐?”
他的思维十分曲折离奇,我被绕晕,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什么区别吗?”
他点头:“还的话,前提是你的还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凑一起的话,就是我的还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
我赞叹:“果然是人在娱乐圈,算账也能算得那么委婉,真是全方位立体塑造人格的良好场所。”
他说:“车是这边的主办方借给我的,这个箱子是这车里唯一一件我的东西,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带着这些唱片。”
我不敢接他的话。音响中的Anthony Wong唱着:“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放心吃喝。” Anthony Wong的这个版本比杨千嬅的更加强调抑扬顿挫,以致于我产生错觉,觉得今天的车仿佛行驶得特别慢,从玛甘泪回学校的路也比平时分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