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原先的设定中,他应该愣愣地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凝视着我,感慨万千地说:“筠君,五年了,你过得好不好?”
然后我配合这身装束绽出一个冷艳的微笑:“既然已经五年了,事过境迁,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接着他扭头,毅然决然:“我就知道,你怕被苏大师看到?齐筠君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有一天会变成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我们后会有期了。”
如今这种标准的叙旧话语一句未闻,看来当了编剧的冯澜如今功力今非昔比,十分老谋深算,很清楚说什么话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走向。比如现在,我就望着他,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勾出一丝笑意:“筠君,你现在变了很多。”
我低头看了看,不动声色地将我身上那条黑色的紧身蕾丝超短裙往下拉了一拉,心中有万千响雷以纵横睥睨的姿态滚过,默默地又将陈樾千刀万剐了一遍。
可是冯澜没有说话,依然含着那丝回味无穷的笑意看着我,这种眼光突然让我产生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勇气,也学着他的样子半靠了墙,冷艳地抛出一句最近天涯上流行的名人名言:“我现在这样子怎么了?我告诉你,我纹身、抽烟、喝酒、说脏话,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真正的婊子喜欢装无辜、装清纯、喜欢害羞、喜欢穿粉色衣服。男人肤浅,都只看表面。所以,他们只能错过好姑娘,然后被婊子骗得痛不欲生。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他妈是真正的婊子。”
他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我收回我刚才那句话,筠君,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我真诚地看着他:“冯澜你也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那么销魂。”
黯郁的灯光将他的神情稀释得朦胧,虽然隔得那么近,却让我一点也看不真切。他良久一语不发,这个场景像是从一场做了太久的梦中突然醒来,梦中的一切光艳琦景都在看见他的霎那间化为荒芜,仿佛只有这片刻交织的目光才是真实。但是不管从情感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这么多年都白活了的判断,于是干笑一声打破沉默:“你看你现在都功成名就了,冯大编剧,我又落后了你好多步。”话一出口我发现自己居然隐隐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了,其实我就一直没有跟上过他的脚步。
也许是因为这个光线太柔软,也许是因为外面的泼天雨声太响亮,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是听在耳里,却像仲夏清晨的风拂过带露珠的草叶那般温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你现在会去研究哲学。”
按冯澜此人过去的性格特征,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一定会是“哲学被你这样没有逻辑的人研究,一定会感到很伤心。”这么想着,我昂首挺胸做好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他却微微埋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前我出来时,原本一直以为是由于冯澜在场的原因才特别不自在。现在和他单独相对,虽言语不多,却是意料之外的坦然。我就与他这样面对面静静站着,背景却是外间雨声泼得惊天裂地。
他突然抬头,挨得我近些,我吃惊地看着他,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他一把按到在怀里。
我挣扎了几下,可是他现在力气那样大,紧紧地将我禁锢在他怀里的一方天地中。他柔软衣料上的KENZO海洋香氛一缕缕渗入我的鼻子,呼吸中有清甜凉润的味道,我心口突突地跳,几欲掐断自己的呼吸。他的下巴慢慢抵上了我的头顶,声音是那样的清柔,他说:“筠君,不要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答,却听他叹息了一声,低低似在癔语:“虽然这一天好像来得太迟了些,不过还好,总算来了。”我有一时愣怔,心想进了娱乐圈的人果然奔放,连打招呼的方式都格外地热情洋溢。
“你们在做什么?”
我身子僵了一下,趁着冯澜手一松,迅速挣脱他的怀抱,目光攀过他的肩膀,我看见苏乔站在离得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和冯澜。灯光柔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这种平静的目光中却蕴含了强大的气场,强大到令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人一眼望去足以羞愧欲死。
冯澜也没有说话,抬着头勇敢直视他的目光,虽然也是那么静然无波,可是看在我眼里,就是一副典型的捉奸在床勇于承担的表情。我看着两人的对视中轰轰冒出的火花逐渐升腾成闪电,感觉心脏日益脆弱了下去,讪讪笑了一声:“苏老师,我和冯编剧正在探讨,如果写两个人五年十年没联系,突然久别重逢,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打招呼。”
苏乔抱了胳膊靠在一旁,半晌,凉凉地看了冯澜一眼,拉过我的手说:“走吧,该送你回学校了。”
我不想和他一起走,至少,不想当着冯澜的面和他一起走,于是试图挣扎:“苏大师,你貌似今天喝了酒。”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昏暗的灯光侵入他的眸子,激发出一片浓墨般的漆黑,语声却依然平静得不起波澜:“司机已经在下面等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冯澜唤了一声:“筠君。”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冯澜静静地立在一簇灯光下面,攀上他眉目的灯光在刹那间都变得灼灼生辉,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家饭店是这样的考究,走廊四周的浅绿色墙壁上都匍匐着细致的花纹,这些花纹密密地相互缠绕延伸,虬结出一簇又一簇的奇异花朵,从不同的角度看上去,这些花朵盛开出的姿态千奇百怪,争奇斗艳,冯澜挺直的身姿被灯影拉得修长,覆在那些绮丽的花朵中,盛放出一壁的阴暗。他嘴角冉冉勾起一个笑容,说:“你今天这个样子,也挺好看。”
我坐在苏乔的车里,愣怔地往向窗外,心事如重重暮云,迤逦着流动万千。良久无言,一旁的苏乔揉揉我的头发,说:“你似乎真的不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电影。”
我惊觉回神,回答:“我早跟你说了,这种电影就是骗人的。人之所以会被感动,就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这种事情。”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你老是这么硬梆梆的,有没有想过能够被人骗,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见我一副难以苟同的样子,他继续:“一个人如果被人骗住了,那至少说明,他对某件事情还存有希望。”
我继续难以苟同:“苏大师,我觉得你简直在侮辱我的专业素养。以我的专业来说,一件东西如果脱离了真,我就很难理解它的善和美。”
他的手抬离我的头,半靠在座位上,头微微往后仰了一仰:“我今天好像喝得有点多了……”停留了一会儿,他又撑了起来,如墨的眸色侵入我的眼睛:“比如今天晚上,我就相信你和那个编剧只是在探讨剧情发展。”
我被吓得眼皮跳了一跳,解释说:“其实我们也不止是在探讨剧情发展。”
他眉毛稍稍往上一抬:“哦?
我继续说:“我走出去是为了透口气,正巧就撞上他。这么一近看,就发现有点眼熟,然后一说起来,才发现他是我高中同桌……”
这么一来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于是泄气地说:“然后我们就打了个招呼,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招呼方式有点激烈,但是冯澜他现在混迹于娱乐圈,未免比他人更热情一点。嗯,我和他也确实是十年五年没联系过了……信不信由你。”
他的笑意被急驰而过的路灯一晃,显得有点恍惚:“我信。”
我惊讶地看着他,心里想这样的人能存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更不要说他存活的方式是做生意和鉴宝,在这一刹那我欣慰地想都说现在人心险恶,这样一看人心不止不险恶,简直可以称得上淳朴。
他的笑意更浓了一点,说:“我希望,下次和你见面的时候,也用这种方式打招呼。”
我的心又似跌入了冰窖,开始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却又伸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还是个孩子吧……偏偏喜欢把自己装成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声音低沉了几分,“就算你是骗我的,也没什么关系,至少说明你知道我会不高兴。”
我觉得被这样曲解简直不可原谅,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骗你。”
他又笑了:“没有骗我,那就更好。”
我被他的乐观震撼得无以复加。
车慢慢停了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寝室楼底,他依然挂着那丝笑意:“天已经这么黑了,车子就不那么惹眼了吧?回去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