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他对面,搅着一杯半融化的冰激淋,头顶扇翼的旋转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把这夏日的湿热直扑到人的面孔上。天气闷得似乎连风扇也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头上发出呜咽的悲鸣。这个场景让我有点头晕。
“那天我和你一起逛街的时候,被我妈妈看见了。”
我没有料到这场恋爱竟然会发展到面见家长的地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种莫名情绪震得我声音有点发抖,偏偏还要装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呢?”
“我妈妈说,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要找女朋友,就要找个条件好的。”
讲到这里,夏苗苗情绪显然已经开始不稳定,我看她的样子,知道她体内的反圣母小宇宙正热气腾腾地燃烧,如果发生爆炸,后果显然不堪设想,于是急忙说出后话试图稳定她的情绪:“之后,我起身出门,并告诉他,下次如果要在三伏天请女生吃冰激淋,麻烦找一个有空调的场所。”
夏苗苗一拍桌子:“筠君做得好!”这堪比梁山好汉的豪迈引来周围不满地目光一片,柜台后的老板明显心疼地颤抖了一下,这位女侠的熊掌如果再孔武一点,她掌下那张玻璃桌即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女侠照顾周围人的情绪放低声音:“等等,那你起身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去结帐?”
我得意地给了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当然没有。”
她果然满意地点头,示意我继续讲下去。我摇了摇手里那杯的橘子汁,冰块相撞发出清脆响声,接下来的记忆,让我很是伤感:“其实我走出去的时候相当痛苦,白天还好一点,到了晚上却很难熬,之后两天都是因为眼泪湿透了枕头,再也无法睡下去了才挣扎着醒来。毕竟那是初恋啊,你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现当代文学的胡教授说过,初恋是很美好的!我整整伤心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我才好起来。”
她的嘴角开始抽搐:“整整伤心了两天?你的意思是就两天?你妹啊,老娘初恋被甩的时候,整整痛苦了一个礼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我没有去纠正她忽略了我比她大的事实。后浪推前浪的理论在这里并不适用,正确说法应该是姜还是老的辣。我及时把握住了这个装嫩的机会,而且接下来要讲的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事迹,我这么想着,嘴边勾起了一个邪魅的笑容:“是只有两天,因为第三天,我们学校里当时的第一帅哥冯澜就向我表白了。”
还记得那天午后,我和冯澜靠在教学楼楼顶的栏杆上背历史。我因为那几天神情恍惚,把“戊戌六君子”看成了“戊戌大兔子”,着实让人更加伤春悲秋。于是索性弃书不看,开始为自己的初恋就被埋葬在了封建男权的代表——婆婆手中这种飞来横祸惋惜不已。冯澜突然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说:“再吃点东西吧,你中午吃得太少了。你看你最近瘦了很多,马上要高考了,要注意营养。”
我哆哆嗦嗦地接过苹果,心里迷糊着自己这副高一米六,净重一百二十斤的形体究竟瘦在哪里。抬头看见他的眉眼被熠熠的阳光照得无比耀眼,这个校服也不能掩其丽色的清秀少年,在看着我以一个极不优雅的姿态啃完一个苹果后,静静地拿出一张纸巾帮我擦嘴,同时抛下了一句让我事隔五年后想起,老脸还不禁发烫的话。
他说:“筠君,我喜欢你。”
我呆呆地想,我的情路居然在高三的时候开始跌宕起伏,这种人生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但是确定无疑的是,那天的清澈阳光从俊秀少年的眉目中淌下,缓缓流入我心里,这一刻,心里某处的一些东西在这阳光的抚慰下,渐渐生根发芽。
夏苗苗捂住胸口,表情十分痛苦:“然后?你就欢腾地从一个怀抱扑入了另一个怀抱?”
我纠正她:“没有怀抱。在我们那个年代,男女关系还很纯洁。没有约炮利器,更不存在小三官网。我虽然在没有与初恋明确分手的情况下,和冯澜发展出了一段关系,但是从始至终,我连他们的手也没有碰到过。放在古代,我就是典型的柳下惠。”
夏苗苗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你为什么不和提出初恋分手?”
我展露出英俊的笑容:“因为那个时候,我正疯狂地迷恋着王尔德,记得他老人家说过,当爱到了终点,软弱者哭泣,精明者马上去发现一个,聪明的早就预备了一个。”
她无力地说:“说人话。”
我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实际情况是,当时虽然我们学了政治,但是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虽然在理论上形成了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但是在实践上,这三观还没有完全稳定。高中时我身边有一群损友,大家纷纷认为,带着冯澜去见他,可以让他无地自容。当年的我很单纯,竟然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于是伺机以待。可惜当时他已经去了C市读大学,而我和冯澜还在L市读高中,过了不久,他也模仿王尔德和我分手了。所以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实现。但我可以发誓,没有实现的原因主要是客观的,主观上,我感到非常遗憾。”
她翻了翻手中的一堆稿纸,若有所思:“我想当初如果他见了冯澜,一定会备受打击,即使他已经不喜欢你。”
我不是很明白这种扭曲的心理从何而来,夏苗苗接着解释:“他肯定会觉得很挫败,他自己不喜欢,而且也认为不会有人喜欢的女生,突然有了一个这么帅的男朋友。”
我愤怒:“喂喂喂,什么叫做‘认为不会有人喜欢的女生’?”
她在我的怒吼声中清醒过来,手指着面前那堆稿纸,咬牙切齿地问我:“齐筠君,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我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你导师让你帮她去上大学语文,讲孔雀东南飞,你过来找我问意见。”
她继续用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看着我:“那你从头到尾都在讲什么?”
我思索了一下:“是我说,我如果是刘兰芝,一定会抛弃焦仲卿,立刻从了太史的儿子。嗯,然后你和我争辩,说我这种性格,如果焦仲卿肯和我殉情,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前去赴死。我对你的观点表示不以为然,向你证明我曾经是真的遇到过这种棒打鸳鸯的事。然后我就王尔德了。”
她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么,你的意见在哪里?”
我幸灾乐祸地笑:“我的意见不是很清楚了么?就是我的禀赋不足以应付这种高难度的题目。哈哈,谁叫你一条路走到黑,当初考研的时候非要报个古代文学,沉溺于这种风花雪月的话题里面无可自拔。你看我多好,投入了哲学的怀抱,以后最多不过上台讲讲什么是主观唯心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轻松又愉快。”
我当然不会向她暴露我投入哲学怀抱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古代文学的英语收分比哲学高了十多分。
夏苗苗生气地夺门而出,我也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在这个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城市里,一向不能以树叶的荣枯来判断季节。呼啸而过的车窗外,阳光的静寂流淌在绿荫之中,晕出灼人的光芒,却让人毫无意外地嗅到湿润风中盛夏的气息。路边丛立的广告牌被阳光耀得发出刺目白光。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上面一张温文俊秀的脸。
一向有点人脸识别障碍,加上平时看电视的时间不多,所以实在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但他那张实在俊秀得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让我隐约想起在某个综艺节目上经常看到这个人,由此推断,某个综艺咖光临了我们的城市。这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顷刻就被吹散在了盛夏燥郁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