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梓孝与张啸林这边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之时,新世界门口一辆崭新的黑色福特轿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却是荣梓义和李士群。
李士群边走边道:“我是真没想到,荣先生还有这么个小爱好。”
荣梓义道:“偶尔玩几把而已,所谓小赌怡情。不过,李主任,你可向我保证,这里确实是上海最好的赌场?”他打量了一下布局:“明明是小剧场嘛。”
“你放心吧”李士群:“上海这个地界还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呢。”他取笑道:“你以后可别说自己是上海人啦。”
看门的喽啰看到李士群,连忙点头哈腰的过来招呼:“李主任,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平时公务繁忙,请都请不动。难得今天这么有兴致。快里边请。”
“啸林在不在?”
“我们老大正在里面呢。我这去给您告诉一声去。”那喽啰飞快的去通传了。
但是张啸林却没有如李士群预料的那样很快的迎出来。李士群心里有些纳闷。他与荣梓义一边走着一边介绍道:“里面有贵宾间,咱们不跟这些粗人混一起,直接进去。张啸林为人热情,最是好客,一会儿你见他……”
正说着,传来几声女子尖叫。两人顺着声音看去,正瞧见荣梓孝手持着匕首与张啸林一干人对峙。荣梓义紧走两步,仔细看了看,冷笑着对李士群道:“那个穿着棕色马甲的人是张啸林吧?果然热情好客!看起来对舍弟招待得极为周到呢。”
趁张啸林与李士群解释原委的时间,荣梓义走到弟弟身边,低声问道:“没事吧?”
梓孝摇头。
“动手了吗?”
“还没呢。”荣梓孝笑了笑。
“到底怎么回事?”
梓孝三两句说了事情的缘由,荣梓义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匕首,朗声道:“我家小弟出门可从来不带武器。这把刀子是你们的吧?谁的?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张啸林看看荣梓义,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上前一步要拿,荣梓义却把手缩了回去:“这么轻易就想拿走?”他对李士群道:“据说刚刚可是要我弟弟的一个什么零件的。这会儿不要了?”
张啸林看看李士群,铁青着脸勉强道:“不要了。”
“那是因为我恰巧赶到吧。”荣梓义冷冷的道:“如果今天我没在这儿,你是不是就想对我弟弟下手了?”他咄咄逼人的道:“我想请问你,到底我弟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你不肯放过他?我们荣家与张爷之间可有我不知晓的过节?”
“这……”张啸林一时还真没法回答。
李士群忙出来打圆场:“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啸林也并不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嘛。幸亏来得及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这样吧,啸林,你给道个歉,今天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张啸林无奈,勉强对荣梓义粗声粗气的道:“今天这事,是我做得不对。”
“你道歉的对象恐怕不应该是我吧。”荣梓义冷哼一声。
“你……”张啸林只觉得心里的火要顺着他的鼻子耳朵和眼睛蹭蹭往外冒了!在他的地方,当着这么多手下,荣梓义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如果不是因为李士群的关系,张啸林早就抢过那把匕首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出来了。可他见到李士群在向他使眼色,只好强压着火气低头又对荣梓孝道:“荣三少爷,对不住了。”
荣梓孝却是笑得很轻松:“张爷客气。只是我还想知道,这个纱布交易所监事的位置,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张啸林咬着后槽牙道。
“当真?我可没有逼你。”
“当真。”
荣梓孝点点头,慢悠悠的道:“现在说这话可能晚了些,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接手这个职位。”
他这话一出,张啸林和江华都吃了一惊。
荣梓孝继续道:“虽然我父亲以前是做过这个位置,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仅只是家族的生意,我现在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实在是没有精力再顾及其它。不过既然张爷也没有这个意向了……”荣梓孝对江华道:“那就请伯父另请高明吧。”
荣梓孝看出江华使的是鹬蚌相争的计策,利用荣家,来转移张啸林给其造成的自身压力。只是因为顾及到江月容,他仍然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但是同时,他也不想再成为江华的武器,所以拒绝这个职位反而才是最好的选择。
江华看出荣氏兄弟都不是那么容易应付,心中隐隐生出一层忧虑。荣梓义则料想,今天过后,荣家与张啸林的梁子是结下来了,既然如此,反而不再需要顾忌太多。
他对荣梓孝道:“我和李主任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去吧。”
荣梓孝深深的看了梓义一眼,点头告别。江华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呆下去了,也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荣梓义和李士群在张啸林的陪同下,往楼上走去。
李士群干笑两声,道:“我原以为你只与你二弟关系最好。现在看来,你大哥做的还是蛮称职的,对自己的弟弟都还不错。”
“不管我们兄弟之间关系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外人对我们荣家人下手,这是基本原则。希望不会再有人触及我的底线。”荣梓义温文尔雅的答道,但谁也不会误解他的意思。
李士群看到张啸林与荣梓义之间情景尴尬,便转头对张啸林道:“我这里不用你陪了,你去忙你的吧。”
张啸林答应一声,忙不迭的走了。
李士群想把荣梓义往贵宾厅让,却被荣梓义拒绝了:“在这大厅里刚刚好。说来你可能不信,相对于赌博,我更热衷于去观察参与赌博的人。”他手里玩弄着一打筹码,随意走到一个骰子摊前,在标着“大”的地方下了几注:“因为赌博给我的只是输赢的刺激,金钱的得失,这些其实我都不太在乎。但是,如果你肯下力气去仔细研究这些赌徒,则会发现一些更为玄妙的东西。”
李士群并不相信:“你这人就是古怪。别人盯着骰子,你却盯着人看。我想不出看这些人有什么意义。难道在赌场里还有比金钱输赢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
“值不值得我不好说,但是的确会更有趣些。”荣梓义微笑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看到对面的那个男人了吗?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那个。”
“嗯,看到了。”
“你看出什么了?”
“能有什么,普通人一个。”李士群又仔细看了看,得出结论,的确,这人在众多赌客中毫不出奇。
骰盅开了,庄家将荣梓义的筹码毫不留情的取走了。
“你只看到了表面。”荣梓义的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继续往“大”上面放了几个筹码:“看到他油光满面的脸了吗?他一直在拿着手帕在不停的擦汗。他的手指总在无意识的痉挛。他的衬衫领子松开着,西服的扣子少了一颗。”
李士群不解:“这能说明什么呢?这赌场里很多人都跟他一样。屋里太热了,他这个人又太邋遢了。”
荣梓义摇头:“绝对不是。从他的衣服材质来看,他原本的家境应该不错。但是衣服已经有些不太合身,样式也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显然是前几年做的,而且已经很久没有熨烫清洗过了。你看他摇骰子的姿势多么熟练,与人谈话又那么内行,从这些都不难让人联想到,一个原本有着大好前途的公司职员,自从染上了赌博这个恶习以后,近乎要丢掉工作、败光家产,甚至要贪污公款弥补亏空的悲伤故事。”
这一局结束了,荣梓义的筹码又一次让人拿走了。他蛮不在乎的仍是坚持不懈的在“大”上下注。
李士群哈哈大笑:“荣先生,你想太多了。这个大厅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所以,还是收起你的同情和怜悯吧。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关心一下现在自己已经输了多少钱。”
“李主任,你错了。我完全不同情他。只不过通过观察人或观察生活总能有些奇妙的发现,有时候甚至会带来惊喜。推断别人的生命轨迹,让我总是认为自己可以采取置身事外的视角去评判嘲笑他人。”荣梓义扬扬眉毛,略带讥讽的一笑:“还是这个人,我们很容易想到他的明天会怎样。他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一天,他会悬梁自尽或服毒自杀,甚至投河而死或饿死他乡。但这都是他自找的不是吗?对他来说,赌场既是游戏人生的舞台,也是他自我毁灭的坟墓。”
“我看不出你这番话有任何意义。”李士群毫不客气的道。
“意义?意义就在于警醒我们自己,不要去走他的路。他的最大的过失就是贪婪,而贪婪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所独有的,是人类共通的缺点,不是吗?”他把目光转移到李士群身上,明显端详了一下,道:“我很高兴,并没有在李主任的身上看到这个问题。”
“噢?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李士群饶有兴味的问道。
“很简单。”荣梓义微笑着答道:“你听说张啸林有意做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监事,竟然完全无动于衷,不正说明这一点吗?”
李士群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中间有联系吗?”
荣梓义没有说话。他看看自己面前的筹码,又一次被庄家搂了个干净。旁边的赌客都已经放弃了赌博,围成一圈全部瞪大着眼看他,表情比他还要兴奋紧张,甚至还有人小声提醒他不要再下注了。
荣梓义淡淡笑了笑,将剩下的筹码一股脑的放在了“大”上,拍拍手道:“张啸林在替日本人做事,筹集军需物资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李士群心道还是我给牵的线。
荣梓义的双手一摊:“他之所以要当这个监事,估计也是为他下一步替日本人筹集棉制品做准备吧。可我听我二弟说过,你们公司也在收购同类产品。所以我说李主任并不贪心,乐于与他人分享市场。”
李士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他琢磨了一会儿,犹豫道:“不过,以我与啸林的关系,我自信还制得了他,不信他会敢跟我抢产品。”
荣梓义耸耸肩:“我很高兴你有这种信心。说出来有点象是在挑拨,我并没有你那么乐观。我认为张啸林坐上青帮第一把交椅以后,到处招兵买马,广收门徒,扩充势力。现在,他与日本军部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以后,恐怕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李士群脸色一变:“我想他应该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来。”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在刚刚如箭在弦的对峙之后,任何一方不利于另一方的言论,都可能是造谣或污蔑。
庄家开局,果然,这一局,荣梓义不出意外的又输了。
“当然。”荣梓义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我没有你那样了解他。我只是根据常理去分析,李主任完全不必多心。所以,我们还是回到对面的那个西装男身上吧。你看,他已经输光了,他把他的手表解了下来,打算破釜沉舟,进行今天的最后一局。所以,归根结底,我们是要看我们手里的筹码到底还有多少,不是吗?”
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枚筹码,在李士群的面前晃了晃:“幸亏,我还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里还有最后一枚。事实上,我也总愿意保留一点,毕竟,我们总用得着一点过桥钱,而不希望直到面临绝境才悔不当初。”他站起身,向周围扫视一眼,接着道:“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赌徒!难道,我们不是正身处在一个更大的赌场吗?我们一直在不停地下注,赌我们的生活、爱情和事业。我们赌政府会不会垮台,赌战争会不会胜利,赌我们会不会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我只希望赌局结束的时候,我能够拿好筹码,体面地下场,而不是被逼得孤注一掷,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