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一段婚姻的失败,父亲对新的生活更加珍惜。也许父亲和吴玉珍结合以后,才真正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给予的满足。他不再总是在外面应酬到很晚才回家,休息日也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他经常会在晚饭后与妻子并肩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会在妻子织毛衣时帮忙整理线团,甚至什么也不做只是取一本书捧在手里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妻子孩子说笑。他的眉头不再总是紧锁,他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也会放松舒展开来。
荣梓义有时候觉得自己更象是这个家庭的冷眼旁观者。父亲、吴玉珍以及梓孝、梓凡,足以组成一个美满完整的家庭,即使没有他。他有时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有无法融入其中的错觉。
他会把梓忠从大街上捡回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有时会感到孤独。自从母亲去世后,他有很多话无人倾述。他把梓忠留在身边,一方面是可怜他流落街头,朝不保夕;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可以与他无拘无束的相处。
那天,他放学回家,一个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汽车后座上看书。司机一个急刹车,他的头差点撞到了前排座椅上。司机吓出一头冷汗,一边向荣梓义道歉,一边打开车窗冲前面喊道:“你不要命了!不想活也给我滚远点儿。”
原来,街边突然直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如果不是司机刹车及时,恐怕这孩子就要被车头撞飞了。
荣梓义也把头探出车窗,汽车前面坐倒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他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他的脸和身上都很脏,象是从煤堆里滚过似的,一道道的黑。只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是这个瘦弱的小男孩身上唯一还有些灵气的地方。
没待荣梓义看得仔细,街那边又冲过来几个孩子,看起来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头都要比这孩子大得多。其中两个直接将这孩子生拉硬拽地拖到街角,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小子,滑得象条泥鳅,一没注意就溜走了。让你跑!让你跑!你跑得了吗?”
一个孩子头模样的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他疼得捂着肚子躺倒在地上,蜷着身子,想把自己尽量缩小成一团,以求别人能够看在他够卑微的份上饶过他。可是,他低估了那些人!好几只脚从四面八方踢过来,招呼在他身上。这样的毒打连大人也承受不了,何况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只是他仍然不发一语,连声喊叫呼痛也无,默默的,一下,两下……。他正经挨了几下重的,本就瘦小得豆芽菜一样的身体哪里经受得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反而觉得身上似乎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那么痛了,耳边的呼喝声仿佛也越来越远。他有一种将要解脱的轻松。
他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他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床上,洁白松软的被褥,感觉竟似躺在暖洋洋的云朵里。他的手背上,连着一条细管子,管子的另一头是倒挂在架子上的一个瓶子。瓶子里还有半瓶水样的东西。
他想动一下,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象是散了架子似的疼,尤其是胸口和大腿上几处。他想起之前所受的毒打。他要坐起来,却有人在第一时间摁住了他。
那是一个少年。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好看的人?
他讨饭的时候,会有有钱人时不时的朝他的小碗里扔个硬币之类的。他们也穿得很好,但他们不过是时而感叹唏嘘两声,或者是干脆侧过头去,有的嫌他脏会往旁边避一避。没有人会象他一样,直视着他,目光温暖而平静。他握住他的手臂,以防他乱动。自己脏兮兮的手和他白净的手就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手白皙嫩滑,指甲整齐,洁白的衬衫从袖口露出一截遮住手腕。只在他的身上一挨,白袖口就成了灰黑色。可他没有丝毫的介意。他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褥也已经被自己弄脏了很大一块。
他正在懊恼之中,听到少年在对他说话。很久以后他仍然在想,拥有这么纯净、天籁一般声音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声音就象是他曾经躲在教堂角落里偷听到的唱诗班的吟唱。他虽然听不懂,可是真的好听。如果有一天,他进了天堂,一定会发现天使也是这样对他讲话的。
“……你先不要乱动。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再加上受到了惊吓,所以晕倒了。要先打完这瓶点滴才可以动。”说话的正是荣梓义。
他不太明白他的话,但还是乖顺的点点头。
“听说是因为你讨饭到了他们的地盘,所以他们才打你的,对吗?”荣梓义问道。
他又点头。
“我很抱歉。我应该早一点让人上去阻止的,这样你就会少受些伤。好在医生说了,并没什么大碍。你看看,我还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荣梓义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柔和磁性。
他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人吗?”荣梓义又问。
他仍然不说话。
“你什么也不说,我没法帮你。”荣梓义叹了口气。
他努力的张了张嘴,可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你……”荣梓义突然领悟过来:“你不能说话?”
那孩子的眼睛里突然就充满了泪水。他的年纪还那么小,但他差点被车撞到、摔倒在地的时候没有哭,他被大他很多的乞丐们毒打得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没有哭。而荣梓义几句充满温情的话语,却已经足以引出他的眼泪。
没有抽噎,没有泣诉,仍然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夺眶而出,便如初夏惊雷后的第一场雨,大颗大颗的雨水溅在灰尘里,在尘土里也能荡起涟漪。
荣梓义沉默的看着他。只见他尖尖的下巴颏微不可见的低了一低,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荣梓义看着这个安静的小乞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孩子比梓孝大不了多少,却瘦得象个麻杆。刚才护士给他匆匆擦了擦脸,能看到本是眉目清秀的一张小脸,现在却青一块、紫一块,破了的冻疮在流脓,红肿的伤口在渗血,还显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腊黄色。虽然简单处理了一下,但是此时脸上抹了左一块、右一片的棕色、紫色的药水以后,更显得滑稽又可怜。
荣梓义叹了口气,发现瓶子里的药快滴尽了,准备去找护士。可他只是一转身,就被一只小手给拉住了。是那孩子的手,怯生生又急慌慌,拽住他的一个衣角。看到衣服又被他蹭脏了,他连忙缩了回去,快速的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伸出手去,匆匆忙忙的还是拽住那个衣角。
荣梓义温和的笑了笑:“我不走,我是去找医生来。”
他听了,眨巴眨巴眼,犹犹豫豫的松开,但那只手还保持着伸在空中的姿态……
乱世之中,身世飘零、处境艰难的人有千千万。小乞丐的可怜境地激起了荣梓义的少年侠义心情是不难理解的,但倒底是什么打动了荣梓义,让他一意孤行的将他留在身边,照顾教育他如另一个亲弟,有时候就连荣梓义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这样一个弄不清出身,搞不懂家乡来历的孩子,荣斌夫妇原本是有些难以放心的。因为他本来应该已经达到了可以保存一部分记忆的年纪,可是他对自己的过去,无论采取任何方式,却什么也表达不出。他身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没有任何与过去能有一丝联系的印记,无论荣斌出于谨慎的目的想方设法的找人调查,都寻不到任何线索。这孩子就象是这座城市普通砂堆里的一粒砂,而荣梓义偏偏就选了这粒砂。
荣斌拗不过儿子。好在经过数个月的观察与相处,他也真心的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因为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所以他极有眼色,对周遭环境极为敏感,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也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当他适应了荣家的生活以后,正如他的身体逐渐健康强壮起来,他的举止行为也不再畏畏缩缩,竟然有了富养小少爷的样子。
荣斌正式履行了收养手续,将他收为义子,并取名为忠。
长大了的荣梓忠身上,再难看到当年那个小乞丐的影子。现在的他,是一个聪明、自信、敏捷而又俊挺的青年。他依然很安静,安静得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当需要时,他又会发散出强大的气场。也许是一直跟在荣梓义身边的缘故,举手投足竟有几分他的味道,不过他的眉眼要更秀气些,骨骼也更纤细些。你很难相信他与当初那个卑微、胆小、遍体鳞伤的孩子竟然会是同一个人。只是在荣梓义面前,他偶尔犯错时,才会流露出那么点小时候恳求懊恼的神气,会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今天梓忠本来是要陪他一起来的,可是被他拒绝了。荣梓义早上先是独自一人去花店买了束玫瑰。看花店老板给他打包装时暧昧的笑容,想是以为他是送给哪个女人的吧。荣梓义心中暗暗苦笑,现在世上除了他,恐怕未必有人还会记得红玫瑰是母亲最喜爱的花了吧。
荣梓义拿出手帕擦了擦墓碑。昨夜刚下了点雨,墓碑上本就没有任何污渍。而且显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打扫过了,到处都很干净。
他知道是舅舅杨人杰一大早来过了。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以杨人杰与姐姐的感情,是一定会来祭奠的。碑前的几样祭品应该就是舅舅拿来的。他知道他想单独过来,很体贴的没有约他一同前往。
荣梓义双手将花束放在母亲碑前,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如果这时有人经过,就会看到:一个黑色大衣、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笔直的雕塑一般的站在白色墓碑前,微垂着头,似有满腹心事、千斤重担却只是默默无语。碧草、玫瑰、静园,只他一个孤标傲世,不与俗流,也注定要承受无人理解的孤独。
这里如此安宁,仿佛是一方与世隔绝的静土。荣梓义站了良久,无事可做,干脆捡了个干爽地方坐了下来。他看看手表,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他等的人应该到了。
果然,没多一会儿,一个身着长款西式大衣的瘦削身影在远处出现了。那人穿着高跟皮鞋,撑着一把洋伞,帽子上还垂下一截半透明的黑色面纱。
荣梓义站起身来,退后几步,隐在一旁,静候着那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