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愿意重返童年,就像流逝的泪水重返眼里那样;我多么愿意没有那些经历,就像初生的婴儿没有性欲那样……可是现在,一切美妙的幻想都被真实又真实的现实撕得粉碎。我所经历过的那些事件中的许多情景从一片充满烟雾的沼泽地里弥漫起来,忽隐忽现地向我的记忆迫近,迫近,再迫近……终于,我情不自禁地开始了我的讲述——
告别了我那长眠老枣树下的慈祥无比的“地主婆”奶奶,告别了我那因身体伤残而永远陶醉在战斗故事里的叔伯大哥健,告别了我那忠厚老实的三叔和他那几个唯恐天上降雪的孩子,告别了我那不能给我任何安慰的令人心酸的老家,我独自一人从河南洛阳偃师县乘火车回到成都。
我没有经受住我懂事以后的第一场命运的考验,它摧毁了我过去作为一个老红军后代、作为一个军队高级干部子弟的心理上的优越感。从此,我似乎更具有了一种被那个年代的人称之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同情心——人间所有的悲惨场景,以致那些被艺术家们创造出来的悲惨画面,都会使我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进而将自己的情感和身体也融进去。
用我母亲的话说,这是精神受了一定刺激的一种病态表现。但我发现,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比我更加命途多舛不知多少倍的那些人却不似我的这种病态表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厄运降临时表情平静,既不愤怒也不抱怨。还有的人甚至在极力表现自己的“红色热情”——挺身而出检举揭发他人的“罪行”以表自己对党对毛主席和对林副主席的“忠心”,尽管他们内心深处可能正在有所顾忌地悄悄生长着对那个时代的不满或者憎恨的情绪。
也许,这在当时是一种大有必要的自我保护的生存方式?
不知道。
而我,年仅十三岁的我,恍若一只刚刚离巢的幼鸽,突然间跌落在一个令人迷惑不安但格外新奇的红色海洋里。我注视着,以幼鸽不可能伤害任何人的和平目光注视着,注视那个而今已成为典故的激荡人心的场景——没有带任何行李的我随着其他乘客走下火车,一眼看见站台上列队站着整整一个连的军人,他们的胳膊上一律佩戴着印有“执勤”两个字的红色袖标,一个个神情庄严,雕塑般纹丝不动。我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好奇心使我疲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靠近。
他们手里握的是什么?
我看清楚了,他们每人手里握的红色小书是被他们视作精神食粮的《毛主席语录》。
他们想干什么?
只见一个干部在队列前舒伸两臂,嘴里喊起“一、二”的口令,霎时,“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声响起,军人们随之以稍显僵硬但整齐划一的动作边唱边舞蹈,这不禁使我联想起我们八一校的学生经常要做的军体操。
不过,他们响彻站台的激昂歌声堪称一流。我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逐步认识到,在任何国家的任何团队中,唯有军人的集体演唱最能体现团队精神的独特魅力。作为军人,他们不必有对音乐的偏好和兴趣,也不必有出类拔萃的美妙嗓音,他们只需将平日养成的“令行禁止”的意识和习惯注入音乐,便能神速地掌握军人所特有的音乐感。这种军人的严明纪律与音乐的结合,乃是一种神圣的职责意识、骄傲的荣誉心理与肃然的悲壮气氛、惨烈的牺牲场景的结合。作为具体的军人,无论他们是否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赢得胜利和遭到失败的全过程都始终有他们的歌声相随。他们用特有的演唱方式讲述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故事,这成了古往今来全世界所有军队没有成文的共同约定。
可是,我在火车站台上看见的这些激情演唱的军人,他们却正在发掘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恐怕都难想象出的关于军人的歌声的另类意义。他们手握《毛主席语录》,歌唱着,比画着,纵情波涛出史无前例的“忠”字喧嚣,挽留住正在上下火车的所有乘客的目光。
笑意在一些乘客的脸上悄悄旋开,但不是那种欣喜的、赞赏的笑。因为一种严肃而紧张的气氛凌驾于整个站台,数道无形的犀利目光似乎正在乘客之间穿梭——每个人对这场革命抱何种态度很容易被审视出来。
尽管如此,我身边仍有个别人在忍俊不禁地掩嘴而笑。有个小男孩由于毫无顾忌地发出纯真的咯咯笑声,立刻,他的屁股无辜地感受到一阵剧痛——他的父亲顾不上用皮鞋踹他屁股第二下,一把拽着他快步走开,并且心有余悸地边走边回头,以僵硬的微笑向那些根本没工夫注意谁的军人频频致歉。这情景使一些人受到感染,纷纷下意识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我随着人流往贴满标语和大字报的出站口走着,心事重重地默默走着,听任代表这个时代的歌舞声在纷杂的脚步声中渐渐隐去……
隐不去。简直隐不去。
——我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几个月后,也就是在我刚过完十四岁生日不久,我竟然也加入到表演忠字舞的行列,并且恰恰就是在这个火车站台上,恰恰就是在这个激情昂扬的连队里。
走出站台不远,我看见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农村小女孩,她手里端着个肮脏的白色瓷杯,正站在一家面食餐馆的玻璃橱窗跟前屏神凝注。她在饥饿中幻想的神态令我想起一个感人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曾经“骗”出我童年时代最富同情心和最富美感的无数泪水,可以说,这个故事是戴在我幼小心灵上的一顶永恒的不朽桂冠。二十年后,我将这顶桂冠馈赠给了我的女儿——透过我湿润的眼睛,我看见我的女儿是那样贪婪地反复倾听这个故事,并且也像我当年一样脸上挂满泪珠,我由此而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上的美感——播种善心的幸福。
《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那个小女孩,她在温暖舒适的美丽幻想中悲惨地冻死在雪地里,而我眼下的这个正在饥饿中幻想的小女孩,她会不会……
我想着,旧社会有不少这样沿街乞讨流浪的孩子,那是因为世间还有像我爷爷、我奶奶那样剥削穷人的地主,但现在早就是新社会了,而且正在进行着这么一场热热闹闹的“文化大革命”,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敢再这么想下去,因为突然间有一种犯罪感在折磨我——作为一个地主的孙子,在这个非常年代中想这种问题无疑是相当危险的,很容易跟“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等罪名联系在一起。尽管我还没有成年,但我已经被当时无处不在且变幻莫测的“政治空气”给熏染得有了“思想觉悟”。而我“长大要去开拖拉机,奔跑在祖国的田野上”和“长大要去当一名毛主席的兵,巡逻在祖国的边境线上”,以及“长大要去……”的所有美好理想,也由于我的幼稚变形的“思想觉悟”而被撕裂得支离破碎。
然而,活在世间的每一个神智健全的人必然会“一生都在理想中度过”——无论他的理想是崇高的还是平凡的,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他都绝不可能对此作任何的逃避。我们偶尔听到的那种对某人“没有理想”的批评或者抱怨,显然有着很大的谬误。因为无论是作为整体人类还是作为具体的个人,为了生存和发展的需求,“理想”对于他们都是一种既是极其自然而又是迫不得已的精神活动现象。
尽管在当时我还不能将个人的理想跟民族的理想和人类的理想较为准确地联系起来,但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在清晰地不断驱赶、追逐着我——今后的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个适合自己的理想。是的,必须是那种不过分的、很平常很简单的、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理想。否则,很可能就要成为孤儿的我将再次遭受命运的无情戏弄——不论我为自己设计出多么美好的理想,都只能枯萎成孤零零立在我老家雪地里的那棵枣树上的一片残叶,随时化作我奶奶的毫无意义的殉葬品。
可是不管怎样,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不得不立即考虑,那就是如何帮助这个在饥饿中幻想的小女孩。就像童话故事《快乐王子》中的那个已经被塑成雕像还心怀慈善的王子那样,把救济穷人当做自己的最大快乐;就像我们曾经大加赞美过的学习榜样雷锋叔叔那样,把帮助别人当做自己的最大幸福。
我开始向小女孩挪步。步履显得迟疑不决。我在期待。期待着另一个我,不是“地主孙子”身份的另一个我,能够像“毛主席的好孩子”那样,很体面地来完成这个善举。但是我很快看见,小女孩已经不需要我了。有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大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边走边吃,正好在小女孩的身边停下。顿时,小女孩漂亮的黑睫毛忽闪起来。她猛然高举起白色瓷杯的姿态,让人感觉她不是在乞讨,倒像是在向那个大人祝福。
叔叔……
小女孩虚弱的甜蜜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滚动,成为我此生无意保存的一种音乐记忆。我至今无法遗忘那支歌——由于难耐的饥饿才夺胸而出的点点希望之歌。
然而善良的愿望往往跟冷酷的现实相反。朝我撞击而来的,是残忍吞噬善良的惨烈的一幕——那个正端着面条的大人低头看了看小女孩,从他的眸中闪出我过去并不熟悉且永远无法形容的光。他说,给,都给你。
谢谢叔叔……
小女孩感激的甜美声音终于迎来了一碗面条,同时也迎来了一阵滚烫的灾难——那个大人很从容地将一碗面条全部浇在了小女孩的头上。
呀——
小女孩手中的白色瓷杯落在水泥地上,粉碎了。她闭着眼睛尖声号哭,不知道该如何抵御和减轻这突然而至的万般痛楚,只顾张着两手在原地没命地蹦跶。然而制造这一幕的那个大人已经闪身不见了。
没有一滴血。
我嗅不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息,但我却嗅到了一股烫伤毛皮的熏鼻气味——它原本应该来自藏北草原,由我和我的表妹萨萨用滚烫的酥油茶浇灌的老鼠洞里发出。
藏北草原很宽阔很遥远。
我那纯真可爱的萨萨表妹嗅不到这里正在散发的烫伤皮毛的熏鼻气味。
但愿萨萨表妹永远嗅不到。永永远远也嗅不到。
藏北草原很高拔很遥远。
我那仁慈善良的秀秀姑妈看不见这里已经发生的毛骨悚然的惨烈一幕。
但愿秀秀姑妈永远看不见。永永远远也看不见。
可是,你们,还有你们,以及其他的所有的你们……你们这些被我们尊为“叔叔”和“阿姨”的大人们,你们是否应该对眼前的事情有所举动才是?眼前的事情虽然没有一滴血,但它却是可以被血染红眼睛的一桩悲惨事情呀……
小女孩没有指望谁来救助她——也许是皮肉烫伤的疼痛和突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时什么也顾不上。她用两只枯瘦的小手使劲捂住自己受伤的头,朝一个可能没有大人或者可能会有更多大人的地方,惊恐而委屈地跑走了。
哭着。伤伤心心地哭着。
小女孩渐渐远去的哭声在悲歌一群无动于衷的大人。
可惜大人们谁都没有听见。不愿意听见?假装着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未必能够听懂。
唯有静静躺在水泥地上的那个白色瓷杯能够听懂,尽管它已经成为几块碎片。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白色瓷杯竟是一件具有灵魂的圣物——在一桩悲惨事件发生的瞬间,它毫不犹豫,以粉身碎骨牺牲自己的举动,拼死发出它生命中只能有一次的那样清脆的声响。
倾心呼唤。
在我随时准备告别人世的今天,我仍然把这个倾心呼唤的声响保存在我自己的童话世界里,并且我的早已经被生活激流浸湿的灵魂将不知疲倦、不知归途地去追寻这个声响——那是一个高尚灵魂留给我的无与伦比的情感信物——来自天堂的一段没有演奏完的、充满爱心的音乐。
寒风荡涤着火车站的广场,一些没有贴牢的标语和大字报颓然地随风抖擞飘舞,无端燃起人们炼钢炉般的沸腾热情。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令一代青年人感到自豪和值得怀念的毛主席语录歌——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
这时候是正午时刻,天空中丝毫没有太阳出现的迹象,厚厚的乌云给阳光设下封锁线,但广场上已经陡然聚集了一群“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身着绿色军装、腰扎军用武装带、臂佩“红卫兵”袖套的年轻人。他们正在“清理阶级队伍”,揪斗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狗崽子”。
可能是为防止被人揪住头发批斗,“狗崽子”们一律剃着光头。他们的瞳孔混浊成阴沉的乌云,不断向四周散布弱者情愿对所有一切屈服的心灵语言。
红卫兵小将集体呼喊“打倒”口号,每喊一声便四十五度角挥动一下《毛主席语录》,并由一位类似现在节目主持人的那种角色历数每个“狗崽子”父母的“罪状”——他们的家庭成分以及历史上的“污点”。
这时,只见一个留着平头,身材修长的学生领袖踏上一张临时找来的木椅,扬起颇具魅力的嗓子宣布:现在,我要报告大家一个特大新闻,在我们身边,有一个隐藏最深的,混进我们革命队伍中来的阶级敌人……
众人安静下来。有人忐忑不安地相互交换着眼神。学生领袖突然把手坚定地一指——就是她,张平。
被指认成阶级敌人的张平大概是个初三学生,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很可爱的娃娃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头上用天蓝色的丝绸发带系着乌黑的羊角辫。整个广场上,她是在我眼里唯一能称得上漂亮的人儿。我觉着她的漂亮可以跟我的表妹萨萨相比。
所有的目光像盯一个瘟神似地盯住她。她吃惊地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双手下意识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呆立在那儿,脸色变得寒彻不堪。
一枝美丽的玫瑰正被一团无形的火焰摧成土色的沉渣。
学生领袖吐字清晰,语调高低有致——就在昨天,我们兵团根据革命群众的检举揭发,对张平长期隐瞒的家庭历史问题作了调查。原来,在我们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春熙路上,有一家最大的糖果店,谁能想到,在万恶的旧社会,这个店的店主不是别人,正是张平的爷爷。解放初期,她爷爷为了逃避政府的惩罚,为了逃避人民的清算,为了骗取我们党的信任,把糖果店交给了国家,混入我们的市政协。现已查明,她爷爷是漏网的资本家,是剥削劳动人民的吸血鬼。据可靠情报,她爷爷至今还藏有一本“变天账”,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要采取革命行动,要去抄这个家,把剥削阶级的丑恶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群情愤然,“打倒”的口号震耳欲聋。
沸腾的血液浇灌出一片怒放的鲜花般的红色海洋——随着口号声,人们在有节奏地挥舞《毛主席语录》。
张平,这个情绪紊乱的少女好像在口号声中渐渐清醒过来。她怒目圆瞪,颤抖的手缓缓抬起,直指学生领袖,你……你这是报复,是报复……一年前你就在悄悄给我写情书,我一直不睬你,难怪昨天你给我下什么最后通牒,难怪……不要脸的臭流氓……
臭流氓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把他的脚印践踏在张平的小腿上,并扬手给了张平一记撕毁情书的响亮耳光。
我目眩。冰冷冰冷的寒战幻觉。
然而不是幻觉。恐怖的残忍由几个模样文静的女生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