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不论军事训练素质还是政治理论水平,李班长都完全够提干的条件,只是由于他的文化程度太低,致使他想提干的心愿彻底落空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惦记着家乡的那些热爱毛主席的人,可见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心肠。对于这样的人,我怎么不可以安慰他一下呢?我迅速摘下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塞到他的手心里,然后送他上了车。
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我的战友们绝不可能注意到的一个动人细节——李班长没有像其他退伍兵那样向我们挥手道别,而是倚在车窗前,眼圈红红的,用一只手掌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头发,抹一把眼泪再抹一把头发……突然间,他稀疏的头发奇怪地飘动起来,使我惊讶地感到那飘动是一种礼仪,是一种多么虔诚而动情的致意呀。
也许,最无表情的头发在一定场合下,恰恰是最能传达复杂情感的精髓之物——它漫不经心地担当的这项富有魅力的差事,恐怕除了有着疯狂激情的音乐指挥家以外,就只有我最敏感地接受它了——这使我在以后的写作过程中,常常会将手插入我的头发,或者抚摩、或者揪拽,怪异地让头发参与到我情绪的变化中来。
对于我掉落在枕头上或者浴盆里的那些头发,我有时会小心地把它们拾起来端详一阵,是谁把你们从我的生活中赶了出来?它们则以光的声音嘲笑我,难道你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毫无疑问,脱落的头发带有死亡的意味。尽管许多人并不在意,或者是为了避免内心恐惧而有意的不在意。但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身体状况,往往会自然地跟头发密不可分。头发甚至可以显现个人命运的大起大落。
李班长退伍的第二年夏天,他从河南老家回到连队来看望昔日的战友们,指导员请他给全连官兵作一下报告,讲讲农村的大好形势。
李班长春风满面,就讲,如今家乡在大搞“抓革命、促生产”,农民的政治热情有多么高,落实“九大”(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精神有多么深入,庄稼的收成有多么好,农民的生活有多么幸福……
大家时不时地为李班长的报告鼓掌,谁也没想到回到家乡的李班长会如此风光,居然这么快就当上了公社副书记。
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没有鼓掌。我一直专注地观察李班长的头发,因为他离队那一天的情景对我印象太深刻了。然而不论他作的报告有多么精彩,有多么激情,他的头发始终没有一根飘动起来。我顺着墙根走到食堂门边,把吊扇的开关拉开,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观察,但他的头发依然纹丝不动。我由此怀疑他所讲的“农村形势一片大好”的真实性。
李班长要回去了,他坚持只要我一个人送他上火车。我默默地跟着他进了火车站,看他以那样怀念的目光扫视他为之辛劳过的这个站台。这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头发大概永远不会再迎风飘动了——他已经几乎完全谢顶,头顶周边的头发也仅剩无几。这才离开部队几个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李班长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小声对我说,你是不知道,家乡的人生活苦,可苦可苦,还是部队好哇,真是怀念在这儿的日子,你可是要好好珍惜,可是要生在福中要知福,可是不能回老家当农民,可是要努力争取入团入党提干,你是有这样条件的……
李班长说着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木梳,认真梳理他稀疏的头发。梳子从他的头顶一遍遍划过,就像是在翻阅他命运的一页又一页。
我很想对他说点儿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比如说,老班长,你可是要……
可是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
整个站台散发着闷热与潮湿的气息,命令式地等着我继续去跳“忠字舞”。
可是要跳——可是要跳——
车轮为我奏起一段那个年代最朴实的音乐,引导我从今往后可是要努力去做的一切一切。
我留意观察的不仅仅是头发,身体上每个部位的毛发也占据了我当时的部分注意力,许多个夜晚,我躺在被窝里抚摩搜索自己的肌肤,希望有那么一些毛发能从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窜出来。我的手轻抚胸脯,想象浓密的胸毛给我带来的惬意手感。
那些日子,尤其到了连队组织集体洗澡的日子,我总是借故躲避,或者帮别人去军供站大门站岗,或者去火车站执勤。我为自己光洁无毛的身体深感不安、迷惑、羞怯和焦虑。聊以安慰的只有从古流传至今的“花木兰从军”的故事,花木兰在军中的男儿堆里操练,想必她为洗澡之类的生活琐事比我更加烦心。
我第一次以“大人”姿态加入到连队的洗澡行列,是在我入伍第二年,这也是我军旅生涯中最令人轻松愉快的事情之一。当然,这主要应当归功于我的姑妈。
一天,母亲领着姑妈到连队来看我。母亲告诉我,姑妈刚从拉萨回来,一下飞机就去给我买了十多盒蜂王浆,说是连队生活艰苦,要我加强营养,长长身体。
没过多久,我发现我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具有男子汉意味的毛发从我的腿上、腋下等部位飞快地冒出来,我的嘴唇上方也生出了一片暂时还不能称作胡须的黑色绒毛。从此,我可以从容地赤身走进兵营的任何一间澡堂。尽管我姑妈的蜂王浆过早夺走了我那象征与世无争的纯洁少年的体肤,我还是非常感谢她。
姑妈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漂亮,完全不像是结过婚的女子。当她跟我们连长坐在一起时,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启示我,应该尝试一下把她介绍给连长当老婆。
连长叫李显友,才二十多岁,刚由另外一个步兵连的副连长提升到我们连当连长。他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军人素质一流,曾参加过一九六五年的全军大比武,荣获武装囚渡第一名,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最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还没有结婚,甚至连谈恋爱的经历都没有。在我看来,他是取代我姑父的最佳人选,而我的那位姓田的姑父早就应该从我们这个家族中淘汰出去。
机会来了——连长邀请我母亲和我姑妈一起吃饭,并且说,连队的伙食不太好,我们去外面的饭馆吃。
我很兴奋,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连里还没有哪个战士受到过如此待遇。更令我兴奋的是,我听见连长发自内心的赞许的话——你的姑妈可真是漂亮。
为了这话,我边走边憧憬着我们连长迎娶我姑妈的幸福时刻。不过,我的表妹萨萨会不会喜欢我们连长?我是不是应该给萨萨写封信,好好把我们连长方方面面的情况向她形容一番,并且给她寄一张我们连长威武的照片。当然,还寄一张我自己的照片。需不需要在我的照片背面写几个小字?比如,“送给我亲爱的……”哎呀,什么呀什么呀,不能这样写,太那个……什么啦,大人们看了会笑死我的……
我们走到饭馆门口,姑妈却不进去,说是只想吃点儿面食。面对晨露般清新的姑妈,无论哪个年轻军官恐怕都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的。于是,连长领我们去了一家面馆。
我太熟悉这家面馆了——就是在这里,曾有一个大人将一碗滚烫的面条浇到一个乞讨小女孩的头上。我时常路过这里,总要情不自禁地留意观察,希望能抓住那个狠心的大人——现在的我跟过去大不相同了,我不再是成天担心自己会成孤儿的那个我了,我已经是一个光荣威严的解放军战士了,这个世界有多少坏人等着我去收拾呢。
面馆的服务员已经把一大盘水饺端上桌了,我还忍不住四下观察,连长问我在找什么,我只好讲了那件在我心里耿耿于怀的事。连长听了很生气,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敲,说,往后再遇见这样的坏人,一定要给我抓起来,打,狠狠打。我母亲说,不能打,要教育。连长说,我们解放军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打击坏人,保护好人。我纠正连长说,我们解放军的重要任务不仅仅是打击坏人,而且要消灭坏人,坚决消灭,彻底消灭。好多坏人都应该枪毙才对,这样世上的好人才可以少受一些苦。姑妈抿嘴一笑,说,如果你献身佛门,出家修行,说不定会成为大慈大悲的活佛呢。我母亲赶紧制止,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别在这儿宣传你那套神呀佛的,讲点儿政治的东西,我们康康正在争取入团呢,你说是不是,李连长?姑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是乱说话了,李连长,我文化低,你可千万别在意啊。连长一个劲儿摆手,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从西藏来的,讲讲神呀佛的有啥不可以?别说是西藏的人了,我奶奶恐怕比你还信佛。再说了,有我在这儿,想讲啥讲啥,别人听见了又咋样?咱们不搞无限上纲上线那一套,唠嗑嘛,又不犯多大的路线错误。是吧?
大家轻松地笑着品尝水饺,就听母亲问我们连长结婚没有。这个话题实在太合我的心意了,我赶紧替连长回答,他连对象还没谈过呢。
连长一愣,说,你这家伙,连这也侦察过?我有些得意地说,我是听他们几个排长说的,一排长还说,杨副师长在给你张罗找对象的事,可费心了。连长问,你还听他们鬼扯些什么?我嘿嘿一笑,没有了。母亲说,我认识你们的杨副师长,山西人,他别给你介绍个像我这么傻样的山西媳妇。我随口说出我早想说的话,那……那就介绍个像我姑妈这样的最好了。
我看见姑妈和连长的脸都红透了。姑妈放下筷子,一把搂住我,搂得很紧很紧。她想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是生怕我再说点儿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心旌在快乐地摇动——为了我们连长,也为了我,我的姑妈一下年轻了十岁,她似乎应该走过去,跟我们连长依傍在一起,紧握着手,传递交流着两颗早该同享幸福的心……月光簇拥着他俩,梦幻般的美……
可是,我突然听见了痛楚地呻吟——我感觉到了,是我的表妹萨萨生气了,她正星夜兼程地从西藏赶来指责我。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默然地望着,望着,望着星辰陨落的方向,凭想象去那里迎接你——我发誓,我永远不再送你任何礼物,我便是礼物,我将把我送给你。
疲惫,是因为我们经历了一些本不该有的经历。我们想对那些苦涩的回忆拒之千里,但那些苦涩却倾力扭作心事重重的眉结,成为我们终生难解的死结标志。
这样,我不能不回忆,不得不回忆。尤其在我随时迎接死神来到的这个时刻。最终的目的,不再是少年时代的那种天真的浪漫,而是想对你,我的萨萨表妹,对你作个解释——我并不知道因为我的一张画而使你遭遇大祸,全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讲过,姑妈更是只字不提。她到连队里看望我时,我曾问到你(不可能不问),她只说你在拉萨的“藏八”上学,一切都很好。一切的一切都很好。可惜我后来才明白她说的“一切”的背后是怎样的“好”。关于你和诺培大叔,还有拉姆、扎西等人的遭遇,是我二十多年后到了藏北草原才知道的。我问了我母亲,她老人家说,许多生锈的记忆是可以把它扔掉的。
可我无法扔掉。无法。
我试过。
再怎样的疲惫,我都将从心灵的国度出发,天涯海角地寻找你,寻找我的姑妈。我将通过布达拉宫金顶上的铜铃,向你们传达我一千遍、一万遍的歉意。
哦,是谁在那一片冰塔林中穿行?
五色经幡随风吟唱着一支令人无限感慨的曲子,伴着他朝蔚蓝的远方努力跋涉。
于是,所有在绝望中诞生美丽的自由灵魂便都看见了他—— 一个真正心灵上的孤儿。
他正在驻足聆听。
而他的表妹的倩影,还有他的姑妈的笑貌,久久地叠印在冰川融化的光晕之中……
我聆听。听见了一阵穿越年轮的阐述着爱的脚步声。于是,我随那脚步声寻过去,一直寻到了拉萨西郊的烈士陵园——我的姑妈正在这里,她以我无法模仿的动作(有些像采撷鲜花的动作)在一个无碑的墓前拔草。
她怎么会悄悄从军区总医院跑到这里来?她来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扎西和达珍为什么没有阻拦她?
没人回答我。扎西背过身去,达珍则走到一边。难道有什么秘密使他们畏惧面对我?我把这猜想缠绕在一丛丛杂草上,就听姑妈招呼我蹲下来,跟她一起为一大片无名墓拔草。她说,这不是拔草,是跟这些烈士们握手。握握手。
姑妈慈爱的声音响在寂静的陵园里,我的心便听见了墓群的集体回应。那回应,犹如一阵喷涌而来的天堂交响。
我拔着那一根根草……握着那一双双手,听着我姑妈耳语般讲那讲也讲不完的动人故事。
随后,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以我赤裸灵魂仅存的一丝力量,继续写着……直到我的泪水在一幅美而又美的西藏山水画中凝固。
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从七色彩虹的看不见的那一端,伸出了许多双充满爱意的手,将那些想读我写的故事的人们一一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