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助理从桌上抓起体检表,看也不看就叫我跟他走了。身后传来一个抱怨的声音,连点儿娱乐自由都没有了,什么玩意儿……
我跟着陈助理去军务科报到,一路上他精神抖擞地不断跟熟人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我,这个小兵咋样,够漂亮吧?你们瞧,咱师宣传队都招些什么兵,瞎眉瞎眼的能跟这个小兵比?就那形象还敢演革命样板戏……
陈助理那骄傲的神情,仿佛我是他的儿子,这不禁使我更觉得他跟我叔伯大哥健的气质太相似。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他夸的那么漂亮,但怎么也掩不住欲羞还喜的笑容,只得埋头朝前走,从我的步履中感受阵阵快意。我想,将来一定要感谢单主任,感谢陈助理,是他们改变了我可能要回老家铲雪的命运,让我这么轻而易举就当了兵。如此简单快速的入伍程序,是绝大多数官兵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对我个人而言,是不是逢上了真正的“伟大时代”?
在去军务科报到的路上,陈助理特别交代我,说,待会儿军务科要给你分配单位,你可千万别要求去后勤部门,分配了也别去。后勤兵进步最慢,以后你就知道了,什么“松炮兵,紧步兵,吊儿郎当后勤兵”。一到讨论你入团入党,提拔调动,立功受奖的时候,这些意见就都冒出来了,很麻烦的……
我不能完全领会陈助理的指点,他本人不就是后勤部的助理员吗?再说,新兵的分配还得根据本人的意愿?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要求去哪个部门才好呢?管他的,就照陈助理说的办,不去后勤部……那么,去司令部,但他们会不会嫌我太小?要不就去政治部……可是,万一把我分配到宣传队怎么办?我可不想去演革命样板戏……有个情况值得注意,陈助理为什么要一个劲儿夸我的形象如何漂亮,还说宣传队正在四处招演员?不会吧,不会吧……
我心存侥幸地一路想着,竟有些失神了,是怎么走进军务科办公室的也全然不知。
这是一所学院的教学大楼,整个司、政机关都暂时驻在楼里,紧邻的那幢小楼便是师部的临时招待所。满面红光的军务科长刚见到我,二话没说,一口咬定我是块文艺兵的料,几个参谋也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一股冷气蹿上我的背脊,呼吸也渐次凌乱。我看着陈助理,意思是问他这该怎么办?陈助理却误解了我,以为我同意了,兴奋地叫军务科长给宣传队打电话,要他们马上派人来领我。
军务科办公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除了几张大办公桌和一排文件柜,还安放了两张小床,可能是给值夜班的人睡的。我灵机一动,如果能把我留在军务科当个勤务兵就好了,我会收发文件,我会抄写材料,我会沏茶倒水,我会打扫卫生,我会……于是迟迟疑疑地指着小床问了一句,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可惜我的意思表达得很含糊,军务科长无法正确领会,他哈哈一笑,说,在这儿睡个觉有啥可以不可以的,我有时候就在这上面睡午觉,床单被子啥的都是干净的。怎么,你这个小鬼昨晚没睡好?噢,我知道了,入伍的头天晚上大多数人都睡不好,我没说错吧?快快,躺下休息会儿就好了。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我默不作声地在一张小床上坐下来,设想了几种如何使军务科长改变主意的办法——假如我这样跟军务科长说……假如我那样跟陈助理说……我不敢确定这种办法能否奏效,更担心弄巧成拙把军务科长惹火了,别人干脆不要我入伍那就糟糕了。我心急如焚,悄悄给陈助理打手势,要他过来跟我商量一下。可他这会儿根本不朝我看,只顾着向军务科的人炫耀他在市公安局搞“军管”的那些事。直到他讲得有点儿干渴疲累了,直到军务科的人赶紧给他递上一杯热茶,直到宣传队的人推门进来了……
宣传队的一个干部领的那两个漂亮小女兵,进门就嘻哈打笑地指着我说,就是他?挺乖的嘛。
乖?这是什么话?两个女兵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我猜她俩比我早入伍不了几天,身上穿的军装还散发着新鲜的布料气息,却有了可以在我面前充当老兵的资本——她俩在我身边一左一右一屁股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我,问,你今年多大了?不会想家哭鼻子吧?当文艺兵也是要舍得吃苦的,每天练功你受得了吗?
我并不搭话,只埋了头。这两位又不是干部,凭什么来问这问那?再说,我现在还不能算是她们单位的兵。我想跟她俩拉开一点儿距离,但身子却只能缩成一团,僵在床沿无处可挪。
陈助理大概是想为我壮壮胆,他得意地宣称,这个兵聪明着呢,干什么都会拔尖,不信我们走着瞧。
军务科长把宣传队的那个干部介绍给我,说这是咱们师宣传队的歌队队长,姓秦。
从秦队长并不纯正的普通话口音判断,他是我父亲的老乡,河南人。不会是唱豫剧的吧?他微笑着,上半身朝我前倾十五度,用浑厚好听的男中音问我几个问题。
会跳舞吗?
不会。
会唱歌吗?
不会。
会乐器吗?比如笛子、二胡、小提琴、手风琴,或者小号、圆号、长号……一样也不会?
不会。
那……你唱首歌,随便唱哪首都行,唱你最熟悉的。
我……唱不好。
两个女兵替我着急了,叫我唱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还为我起了个音,并且一个劲儿地比画着手势催促我。我只感到额前的头发顿时成了一叠被人急用的书页,由两双手飞快翻动。简直令人瞠目的热情,差点儿像是要用暴力来强迫我立刻张嘴歌唱。
我哪能不会歌唱?西藏军区保育院的阿姨和西藏军区八一校的老师,她们教我唱会好多好多的歌。哦,还有我姑妈和德清次珍阿姨,她们唱的那些优美的藏族民歌,全都留在了我心的最深处——那歌声来自绵延的山峦,来自奔腾的河川,来自茫茫的草原,来自缥缈的云天……阵阵渗透心灵的歌声,帮助我在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做着如此顽强的拒不张嘴歌唱的抵抗。
我真想告诉他们,如果要听我唱歌,那就跟我一起去西藏……走呀,跟我走呀……你们懂什么叫唱歌?你们懂什么……我心里愤愤地喊着,把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所有歌声都浸出了泪珠……
泪珠含在眼眶里。强忍着。不能让它们落下来。千万不能。可是,屋里的人全部都看见了。秦队长如钟的笑声震响了玻璃窗,两个女兵怪老练地摊着双手叹息,这么害羞,怎么能上舞台演出?瞧他的脸都红成什么样啦,怪可怜的……
陈助理过来扶着我的肩,生气地说道,干吗干吗这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师宣传队想要咱也不去了,军宣传队那儿还争着要呢。
秦队长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他连连解释绝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把我分配到哪个队的哪个班里更合适。
陈助理在鼻子里哼了一下,说,该不会把他分到炊事班吧。
看着陈助理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的故作模样,我感觉他的嚣张情绪很适合扮演电影里的日本军官。
军务科长忍住笑,说,老陈啊,别那么激动,行不?你尽管放心,单主任打过招呼的,我知道该怎么办。秦队长,这分配兵的事又不是挑媳妇儿,就这么着了,你先把这个兵领回去,等他填了入伍登记表,你再来拿他的档案。老陈,你看咋样?
陈助理猛地停住步子,双眉微扬,目光炯炯地扫视屋里的每一个人,然后把军务科长拉到一边,用可以让别人听见的声音“悄声”地说,师宣传队也不是怎么理想的单位,闹不好把这个兵给带坏了咱还不好交代,他父亲的资格可比咱们军长都老,是老红军……我看这样,是不是征求一下他父亲的意见再说……
军务科长一边点头一边把一张入伍登记表递给陈助理,接着叫秦队长他们回去了,说是过两天会给我重新分配单位的。
那几天师部招待所里冷冷清清,没住几个人,我除了一日三餐去司令部机关食堂,其余时间一般都独自待在房间里。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打发——翻看《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做做俯卧撑,睡睡懒觉……可是到了夜里,我却很难入睡。过去搂着萨萨躺在床上的细节回忆,使我不时听到那个声音——小康哥,小康哥……
甜甜的声音,露珠般,滴在枕边上,滴在墙角上,滴在窗沿上,滴成串串彻夜流动的音符,憩在萨萨脸上的酒窝里——萨萨,你快点儿长大吧,长大了也来这里当兵,到时候带你去军务科报到的人就不是陈助理了,而是我。你是可以去我们师宣传队当个小女兵的,你长得比这里的女兵都漂亮,你还有跟我姑妈一样的好嗓子,你尽管放声唱给他们听……不用害羞,不用担心,我可以骄傲地告诉军务科长,别说是师宣传队,就是西藏自治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争着要你呢。当然,到那时候,我很可能就有这权力了……
在那个年代,最显眼的权力标志就是四个兜的军装。从排长以上的干部,直到军长和军区司令员、政委,甚至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级首长,一律穿四个兜的军装。而刚刚穿上只有两个兜的军装的我,已经开始在心里酝酿穿四个兜军装的“理想”了。这其实是个“获取权力”的“理想”,只不过在当时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也许这不能算是一种错误,不是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之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