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里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妞儿家窗前的风铃上闪动。风铃在阳光里摇晃,带来一阵一阵的风。我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妞儿早已经起床了,我只好一个人拖着拖鞋去厕所洗脸。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从客厅的沙发上窜了出来一把抓住我哈哈大笑,小子!终于抓到你啦!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头发凌乱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人。他以为我傻了,又用力地摇着我,看看!看看我是谁?
舅舅!我大叫了起来。睡意就没了。真的是我舅舅。他留着个郭富城式的发型,穿着格子衬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球鞋,表情夸张地抓着我瘦小的双肩。
舅舅是我唯一的舅舅,是妈妈唯一的弟弟。爸爸一向不喜欢舅舅,他总觉得舅舅吊儿郎当。但是我知道舅舅很好玩,他是个画家,还是个摄影师,每天脖子上就挂个相机到处走,到处给风景或者给人拍照,回到家的时候就支个画板在夕阳下画画。我喜欢画画,也许就是从他那儿受到了影响。
晶晶,走,跟舅舅回家!舅舅兴致高昂地对我说。
不是还要等爸爸吗?我不解地问他。
不等了,谁叫他把你一个人扔这儿,舅舅就是来接你回去的。舅舅甩了甩发型说。
那爸爸回来了怎么办?我问他。
哎呀,让叶阿姨说声不就得了吗?是不?叶姐?说着舅舅就得意地冲叶阿姨笑了笑。
叶阿姨正在往桌上摆早饭,稀饭以及刚从工厂食堂买来的油条。她也笑了笑说,行,我跟你爸爸说。我就欢呼起来了,噢!回家喽!噢!回家咯!
我没注意到刚从厕所洗完脸出来的妞儿今天似乎有点不高兴,她一声不吭,走到桌前开始吃油条喝稀饭。
舅舅也是带了一辆自行车,不过他的车没有爸爸的大。他在横杠上绑了一块海绵,让我坐在那儿,然后自己也跨了上去。他使劲蹬了一下自行车,绕着楼下的水泥地走了一圈,然后冲楼上探出头的叶阿姨和妞儿喊,叶姐!我和晶晶走了,你帮我跟姐夫说声!叶阿姨就笑着跟我们招手,行!没问题,回去吧!妞儿只看了我们一眼就缩了回去。她没跟我说再见。
舅舅一路哼着歌,七歪八扭地骑着自行车。我俩在绵延看不到尽头的茶山里穿行,弯曲的泥土公路似乎延伸到天边。天空蔚蓝,上午的阳光不猛烈。舅舅的头发在风里飞舞,他时不时就甩一下头。
诶!停一下!走了大约两三里路,舅舅自己喊了一声然后把车停了下来。他把我从自行车上抱了下来,然后拨弄着胸前的相机,对着一堆山就咔嚓咔嚓拍了起来。我不知道那堆山有什么好看,低矮,既不雄伟也不广大。于是我就坐在路边的草地里等着舅舅拍完。
过来过来!舅舅在那边招手对我喊。我赶紧爬了起来跑向他。他就说,站那儿,对,不要动啊。我就像个木偶一样在他的指挥下傻乎乎地眯着眼站在路边的草地里,背后是远处绵延的山,还有头顶上蓝得透明的天空,以及从稀薄到浓密的阳光。在舅舅的咔嚓声里,我就那么定格在了蓝天青山下。
我和舅舅一路欢呼一路歌声远离了茶叶厂。我看不到身后那片被群山环抱的茶叶厂是如何在视野里变小的,我被舅舅环在怀里,抬头只看到他的下巴,低头就是疾驰的泥土公路。当我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后,停下来休息的我已经看不到那片白色的水泥建筑群。只有一座又一座连绵的低矮丘陵。忽然我就想起了风草地。我走后,妞儿会不会还去那儿?会不会有别的人去占领它?
总之,茶叶厂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舅舅没有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回了外婆家。外婆家在河谷的一个小寨子里。不知从哪儿流来一条清澈的河流,把青山劈成了两半,然后又冲积出一大块坝子,于是就成了河谷。人们在河谷里繁衍生息,于是就成了一个又一个村寨。外婆家,也就是舅舅家就在其中一个村寨里。这个寨子我很熟悉,以前经常跟着妈妈来这儿。所有的房子都是木制吊脚楼,从河边沿着山往上建,一层又一层。
我和舅舅从高山上沿着弯曲的盘山公路下到了河谷里,温度渐渐升高,最后我俩都热得出了一身大汗。我俩就那么带着一身臭汗把车停在了门口。外婆老早就看到了盘山公路上的我和舅舅,她早已经立在门口等着我俩了。
婆!我老远就大喊。外婆就笑着过来扶着自行车把我抱到地下。我紧紧抱着外婆的脖子不想松开。外婆就任由我吊着把我抱进了屋。
我喜欢河谷,因为河谷里有河,有河就可以游泳。还有一个原因,舅舅家有彩色电视,而我家的电视是黑白的,而且信号不好,经常一片雪花。舅舅家接了闭路电视,可以收到好多个台,都很清楚。外婆把我往沙发里一放我就大喊,看电视看电视!舅舅就过去帮我把电视打开,我赶紧抢了遥控死死拽在手里。
电视机有点年头了,喇叭有杂音,可我就喜欢这杂音。听着有些破旧的电视里传来带着颤音的音乐,我在沙发里蹦来蹦去。
姐夫没来?外婆问舅舅。舅舅边用湿毛巾擦着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他出差了,学习去了。外婆就哎呀喊了一声,这人怎么这样,把孩子一扔就走了?晶晶一个人在那?我赶紧抢话头,不是一个人!我和妞儿姐一起呢!外婆就过来捏捏我的脸蛋,那就好。然后变戏法似地递给我一根黄瓜。我接过黄瓜就大嚼起来。
河谷的空气总是湿润而闷热,我在沙发上不多时就一身的汗水。舅舅早已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想去游泳却找不到人可以陪我去。我就跳下沙发大喊,外婆外婆我要去游泳!外婆在厨房里回答我,让舅舅带你去吧。我说,舅舅不见了。外婆就说,那去找威舅带你去吧。
威舅比我大一岁,但辈分是我的舅舅,他本名叫季威,于是我叫他威舅。威舅的家离外婆家不远,我就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出门了。到了威舅家门外,我就站在他加吊脚楼下对着楼上喊,威舅威舅!不多时,楼上的雕花窗子就打开了,一颗光头就探了出来。这颗光头笑嘻嘻地看着楼下的我说,咦?弟来了啊?上来上来!光头就是威舅,他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对我笑,招呼着我去他家。我摇着头说,不啦!你下来我们去游泳!光头就缩了回去,然后我就听到吊脚楼里一阵脚步声,威舅就下来了。
威舅光着上身,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腰上别着一个鱼篓。河谷的孩子出门都会带着一个鱼篓。这种鱼篓设计很特别,开口大,但是有一个很细的颈部,把鱼篓用石子压着放在水里,鱼儿就会游进去,游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于是家长们就喜欢让小孩随时带着鱼篓,反正孩子们都要去河里玩,玩的时候顺便捉点小鱼。
我和威舅就雄赳赳气昂昂往河边走去。他的光头特别显眼,我们经过寨子中央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对他喊,光头威!去哪儿啊?威舅也不回答他们,还是昂着头走,我也昂着头穿过寨子街道两旁的闲人。
这条河不大也不深,水流平缓,祖辈都叫它清河。外公说清河在下游很大很大,然后一直流着就流到大海里去了。外公还说清河的下游能走轮船,坐着那轮船就能到上海去了。我就问外公,你坐过轮船吗?外公就微微一笑说,年轻的时候坐过,坐了轮船,几天几夜后就到上海啦。我又问,上海是怎么样的?外婆就打断了外公的话,又乱说!然后对我说,别听你外公瞎说,他梦里去过上海。外公就嘿嘿地笑了。
我和威舅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我站在河边一块大岩石上大喊了一声就往水里跳。清河的水是青绿色的,像翡翠。我跳下去的时候感觉耳边的风呼呼响着,然后嘣的一声,我整个人就跃进了青绿色的翡翠里。水下很干净,干净到透明,我能看到阳光透过水面在河底的石头上懒懒飘动着。我在水底翻了一个身,就看到头上浮动的天空,还有眼前缓缓游动被我吓了一跳的游鱼。等憋不住气的时候,我猛地冲出了水面,像一只躲避天敌的海豚。
我在水面上哈哈大笑着,然后看到威舅也大喊着跳了下来,激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脸,我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呼喊着。我们的呼喊声就在河谷里回荡,声波似乎能振荡到河那边的山。
这就是河谷,我们能随时游泳。而在山上,只看到连绵的丘陵,无尽的茶山,还有一块又一块的草地。对了,草地!此刻我在河谷的清河里游泳,风草地怎么样了呢?妞儿在做什么呢?
我和威舅就像两朵散开的水草懒懒地浮在水面上。头上的蓝天白云仿佛和我们一样懒洋洋。威舅忽地就钻进了水下,钻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鱼篓兴奋地大叫,抓到啦抓到啦!我赶紧游过去看他抓到了什么,他就把鱼篓递给我。嚯!半篓子的各色各样的小鱼!威舅得意地大笑,等下我们回家炒小鱼吃!
说到吃我突然很饿,这才想起这一天我就吃了一根黄瓜。此刻外婆肯定在找我吃饭。
外婆确实在找我吃饭。她先是在窗口探出头对着外面喊,老弟!回家吃饭啦!晶晶!听不到我的回答,她就颤巍巍地跑出了门,到威舅家门外喊,季威!晶晶在这儿不?自然威舅家也没人回答她,于是她就沿着青石板路顺着河边喊我和威舅。
漂在水面上的我听到了外婆的喊声,于是赶紧立起上半身在水里招手,外婆!我在这儿呢!外婆就看到了我们,她就喊,快上来!回家吃饭啦!我说,好!我就来了!然后威舅和我就手忙脚乱地爬上岸边,再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背起鱼篓就朝外婆跑去。
外婆看着我和威舅就笑了。威舅对外婆说,妈老!我今天得了好多鱼呢!外婆就说,很好很好,走,我们回家吧。我和威舅就跟在外婆的身后一蹦一跳地喊着叫着回家了。
我在河谷里的时候,山上的人们,你们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