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优哉游哉踱下山的时候已经看到厂里的书记和厂长气喘吁吁带着人往路上跑去。我想跟他们说,你们慢了,稻草垛都烧完了,是我最先发现的,你们谁都不注意。但我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狼狈地跑着。估计书记心里很恼火,准备好的光鲜的欢迎场面居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则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学校的同学们还在厂门口那里排队,前面是两排女生把脸蛋擦得红扑扑地举着花,女生后面是军乐队,校长和各班主任都在同学们背后,等着万一有什么差错就整理一下。我撇着嘴大摇大摆迎着欢迎队伍就走过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领导。
喂喂喂!那个小孩是怎么回事?就是那个!那个断了一只手的那个!赶紧走开!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男人对我喊。我心里就骂了一声,去你妈的!你才断了一只手呢!老子偏偏要慢慢走你拿我怎么办?我就狠狠白了他一眼,还是慢条斯理走着,像在检阅队伍。瘦男人就大步走到我面前,恶狠狠训斥着,你怎么回事?叫你不听?!谁家的孩子?你爸爸是谁?我最讨厌这种腔调了,于是就看都不看他一眼,头一歪,继续走我的路。
同学们顿时就被这场面逗得哄堂大笑,拿着花的女生们使劲憋着,而我们班那些则干脆哈哈大笑了起来。校长气得脸都白了,就过来拽着我的右手把我拉开。我使劲挣扎着,也不说一句话。他还是不松手,我就吐了他一口口水。校长很重地喷了一下鼻子,什么也不说就把我拽到了人群外。我还听到那个瘦男人骂了一句,太没家教了!
这次我倒没什么激烈举动,任由校长把我拽到了人群外面。他把我松开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你们白等了,他们不来了。校长就看了我一眼,问,你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们来不了了,你们白等了。校长疑惑地看了我一下,转身就走了。
还不信我。他真是个固执的人。
他们果真在那儿等了一上午,也没人来叫他们解散。也是,谁来叫他们解散啊,书记和厂长都带人去灭火去了。于是同学们就在校长的带领下不解地望着前面那些升起的黑烟,傻傻等着。
接近中午的时候,领导和老板们终于姗姗来迟。可我发现欢迎队伍此刻都有点有气无力了。女生们摇着手里的花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更像是在催促领导们快点走,而军乐队的鼓点就像食堂里饿极了的人在敲着饭盆。似乎领导们的脸色不太好看,书记和厂长则更不好看了,估计他们都在咒骂那个烧稻草垛的家伙。咒骂也没用,那肯定是超自然力的结果,否则干嘛早不烧晚不烧偏偏这个时候烧。
一整天我就看到领导和台湾老板在书记和厂长的陪同在厂子的各处转悠。台湾老板是个瘦瘦的老头,头发花白,表情严肃,不怎么说话,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好交流。老板身边跟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不时在老板耳边说着什么。领导则依然是个胖子,也是面无表情,偶尔笑一下,那是跟老板笑的。我们的书记和厂长就跟在领导和老板身边,一会儿指指这儿,一会儿指指那儿。
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干嘛,可总隐约觉得这伙人的行为与我有关,至于为什么与我有关,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们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宿舍楼里正在做菜的阿姨们也是一脸不愉快,从她们的低声交谈中我听到什么谁谁把这厂子卖了,国家的资产就这样成了个人的,职工们都得喝西北风去了等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似乎除了跟在领导和老板周围的人,其他人都不太高兴,也并不是真正地欢迎那个老板。
我还是不想去上课,他们都不要我参加欢迎仪式,为什么上课的时候又想起我?真是的。妈妈看我闷闷不乐以为我生病了,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说,不烫啊。我说,我又没生病,当然不烫了。妈妈就问,那你怎么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我说,不知道,我不想去上课。妈妈问,为什么不去上课?身体不舒服还是手臂不舒服?叫淮老大来看看?我说,哪儿都舒服,我就是不想去上课。妈妈就说,这样不行的啊,你不去我就告诉爸爸,老师也会记你旷课的。
每当有什么事的时候妈妈就这样吓唬我。我才不怕呢,可她那么一说就是不允许我呆在家里,然后还亲自把我给送到学校去。
到学校外面的时候我就说,妈你回去。妈妈说,不许逃课啊。我就很乖地点头说,嗯,你回去吧。可妈妈一定要看着我走进铁门才走。我就很讨厌这样。我进了铁门就赶紧转个弯跑到围墙边,透过上面一个小洞看着妈妈走远才出来。马子洋他们老早就看到了我,他们就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看什么呢?我没说在看什么,而是问他们,你们去哪儿?
我的猜测不错,他们确实正准备出去。见我这么问,马子洋就说,游泳去啊,去不去?哦,对了,你不能游泳。说着他就遗憾地看着我露出可惜的表情。我问,哪儿游去啊?我也去呗。马子洋就说,你能游?我说,我不能游,但是可以看你们游啊。马子洋就说,那好吧,我们走,广渠那边。
广渠是一条水渠,很宽,可以通过一艘小渔船。大塘的水就是通过广渠输送到附近村子的水田里去的。大塘因为最近据说经常死人,就不再允许小孩们去游泳了,可小孩们还是会跑到广渠去。广渠不深,看上去是淹不死人的。至少我们没听说过有谁在那里淹死。
马子洋他们准备得很充分,连救生圈都带上了。我们的救生圈一般都是把汽车内胎卸下来就是了,因为很少有汽车内胎无缘无故被卸,所以救生圈是不多的。别如我们这群男孩,六七个人就只有马子洋有救生圈。不过我看上去那个轮胎还是很大的,上面可以坐好几个人。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就轮流推着轮胎前进。
夏末初秋的水已经有了凉意,手伸到水里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打一个寒战。如果在下水之前把冷水先往身上浇一遍,那就保险多了。据说如果突然下水,人就会抽筋,就会沉下去。我不能下水,就在岸边看着他们往身上浇水,然后一个接一个跳到水渠里去。
晶晶晶晶!看!有个家伙在踩水就这样对我大喊,让我看他的表演。我就礼貌地冲他伸了一个大拇指。晶晶晶晶下来吧!又有人在大喊。我就冲他们喊,下个屁啊!没看见我的手吗?!他们就在水里哈哈大笑了。
这个下午无比欢畅,虽然我不能下到水里。我在岸边的小山坡上看到他们坐进那个大轮胎里,然后从上游飘下来,飘到下面又跳到水里,把轮胎拖回去。我就躺下了,把自己的断手搁在胸前,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天上飘着白云,听着他们在水里的喧哗。我就想,世界有时真安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还在躺着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大呼小叫,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在水里都听不见,我却听见了。我赶紧爬起来,问他们,有人在喊,你们听见了吗?听到我这么说,他们就安静了下来,和我一起静静听着。果然,远处有人在凄厉地叫。他们一下就被吓得纷纷跳上了岸。
我站直了身子,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远处是一片稻田,什么也看不清。我就对马子洋他们喊,走!我们过去!他们就胡乱套了裤衩跟着我跑。那个声音时断时续,但是我听得出是在喊救命。我就在这头朝稻田里喊,我们过来啦!出了什么事?!
救命!救命!终于接近声音的源头,我们就猫下腰在田埂上慢慢走着,生怕突然出现什么怪物。我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太大声音,然后慢慢朝那个叫声走去。我们在田埂上像一队伏击的游击队,慢慢靠近了邪恶的鬼子。最后我们终于找到那个声音,拨开水稻和杂草一看,却不是什么鬼子或者怪物,而是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中年妇女,她的一只手肿得老大,几乎透明,把我们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蛇……蛇……妇女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就吓得赶紧跳开了。
哪里有蛇?!马子洋捡了一根木棍就大喊。
快去找大人!快去找医生!我对他们大喊,他们愣了一下就四处跑开了。
这个女人被蛇咬了。她现在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什么都说不清,嘴唇是紫色的,脸是黑的,而被咬的那只手和胳膊已经肿得不像话。
我把马子洋他们喊走后,就蹲下来对妇女说,不怕,他们去喊医生了,你坚持一下哈,一定不要睡着,知道没?不能睡!
这是我学到的经验,人受了伤,即使再困也别睡,因为可能一睡就睡过去了,再也不醒来了。我怕这个女人真的睡过去,于是就不停在她跟前说话。马子洋他们已经跑远了,我不知道他们能否跑得很快,也不知道医生是否能在这个女人死去之前赶来,但我想,现在她千万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