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厂和村民终于打起来了。
那是一个阴沉闷热的下午。我一个人蹲在花坛的边沿上数着一队队蚂蚁。蚂蚁们背着一颗颗它们的粮食穿行在潮湿的泥土里。我就故意把它们的路线打断了好几次,而每次它们都能接上。我用一根稻草杆不断拨动行进的蚂蚁,然后又引导他们在花丛里绕弯,让它们走很远的路才找到自己的洞穴。
很多人从我身后跑过,不出声,只有橡胶鞋整齐踏在地上的啪啪声。这些人穿清一色没有领章的绿色军装,手里拿着统一的木棒。我就从花坛上站了起来,眯起眼睛看这些无声而匆匆的人。
接着我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哨子声,然后是茶叶厂大门沉重而缓慢地打开的声音,吱呀吱呀的。
那群穿军装的男人跑完后,后面也跑了一群孩子,有大有小,他们咋呼着,大声叫喊。里面有认得我的就冲我喊,晶晶!你还站着干嘛!打仗去啊!我傻傻地问他们,打什么仗?没人回答我,只是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有人就把我扯下了花坛,于是我就随着人流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茶叶厂门外此刻黑压压一片。有人在旗杆下声嘶力竭大喊什么口号,比如打倒什么什么,滚出茶叶厂什么什么。和我一起的小孩们也都拿着武器,大一点的中学生们拿的是水果刀或者砖头,小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点的就是拿一些木杆或者木棒。
茶叶厂的人一字排开,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的人。对面的村民们衣衫不整,很多人光着膀子,手里什么武器都有,居然有人拿鸟枪。他们乱糟糟地喊着。
大家都在对峙的时候,一个老头边小跑边用手绢擦着头上的汗跑过来,边跑边喊,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我记得老头是茶叶厂的什么书记。书记跑到两拨人的中间,做着平息事态的手势说,这是干嘛呢?啊?!文革武斗呢?有什么问题政府都会处理好的,大家要相信党和政府,老乡们!回家去吧!
不行!把茶叶厂交出来!这儿的地本就是我们的,茶叶厂应该是我们的!村民里有人就大喊。书记又擦了一下汗说,好好好,这事好商量,要看政府的文件,也不是说谁要就要,我们想给谁就给谁,大家说是不?村民里有人嘲讽着说,什么政府,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大家都知道你们要把厂子给台湾人!书记有点慌了,这这这,谁说的?大家不要乱听谣言。
我就问身边的一个大孩子说,他们要干嘛?大孩子紧绷了脸,不发一言。我就纳闷地看着这一切。
很奇怪,这个下午异常闷热,我总觉得会下雨。但是憋了很久都没感觉到有下雨的样子。我很清楚看到茶叶厂的那些人脸上一道道的汗,顺着他们紧紧皱着的眉流到脖子里,但是都没有人擦一下。他们都不说话,脸像一块块石雕,手里紧紧握着木棒。
我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村民提着一根与众不同的木棒跳了出来。说那根木棒与众不同是因为外形很奇特,跟电视里的侠客用的棍子是一样的。那个村民上身是红色的,闪耀着汗珠的光芒,他提着棍子来到书记面前冲书记抱了抱拳说,我们寨子要回这个茶厂天经地义,这是我们的地,也是我们建起来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回来?书记就说,话是这样说,可这是国家的资产,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上身红色的汉子就摆手打断了书记的话说,这样吧,我先露一手,咱也不武斗,就文斗,茶厂有人胜了我,我们就回去!
他也不等书记说话就把棍子一提,摆开了阵势。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这一带有很多人习武,其中一个最厉害的叫毛舅,据说毛舅能在下雪天走在路上不留痕迹。这就是个武林高手了,引得我一直想目睹一下。但眼前这个人看样子也应该算是个高手吧,看看他也不错。
汉子自顾自地耍了一套棍法,完毕后连气也不喘一下就立定在那儿盯着书记。意思是该你们了。书记也不理他,只是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伙村民。村民们等汉子耍完棍子就一齐叫好。茶叶厂这边的人还是一声不吭。我却鼓起掌来。因为确实很精彩。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而我现在能真切看到了。
于是所有人在听到我的掌声后就一起看着我。我拍着拍着就不敢拍了,一直往人群后躲。那汉子见到后就很豪爽地哈哈大笑说,不错!茶叶厂也有识货的!难道就那么一个小孩?有谁来会一会?一连喊了几声,但是茶厂这边还是没人答话。
茶厂有人想站出来,但是好几次都被书记给制止了。于是人们又继续在闷热里僵持着。
我感到脸上有水滴。开始是一下,接着就是一连几下。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好像要下雨了吧。然后就真的下雨了。
小孩们在雨里一哄而散,纷纷跑到最近的能躲雨的地方避雨,而茶叶厂的人还是不动,而是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村民。至于村民们,一看下雨了马上散走了,远处的大树下屋檐下都成了他们躲雨的地方。
我居然没有跑。因为我看着那个提着棍子的上身红色的汉子在雨中也一动不动。我就那么在雨中看着他,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雨打在他身上,我清楚看到他的鼻子上被雨水击打,雨水在他的鼻子上又四散开花。
雨地里就我和那个汉子,像两个即将对决的大侠。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汉子在雨中突然仰天长笑,壮硕的红色的上身犹如一座在雨中岿然不动的大山。我喜欢极了这个场面,我也想仰天大笑,可是我没有笑的理由,也笑不出那种震天动地。
我回头看着茶叶厂的人,他们的军装被雨淋湿贴在身上,依然没有人出声。这让我想起书上说的狼,它们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成群结队捕捉猎物,而雨中独自站立的汉子却不是猎物,他明显是一头老虎。狼和老虎的对峙。
雨越下越大,整个天地逐渐就变得雾蒙蒙了。不知谁吹了一声尖利的哨子,茶叶厂的人就很迅速地站成了三列整齐的队伍,然后又是一声哨子,这三列队伍就整齐地转身慢跑进了茶叶厂。他们手里的棒子像枪一样被扛在肩上,步伐整齐有力。自始至终,茶叶厂的这些人没有一丝喧哗也没有一丝声音。
那个汉子依然在雨中骄傲地站着,看着茶叶厂的人跑步进了大门,他把木棍狠狠往地上一戳,溅起很高的一股水花,然后又是一声大吼。
我身后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茶叶厂的大铁门要关上了,这时我才注意,雨地里现在只有我算是茶叶厂的人了。他们撤退的时候把我忘了。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那个汉子看了我一眼,拖着棍子转身走向大树下村民们躲雨的地方。而我依然傻傻站着。
晶晶!晶晶!大雨中谁在喊我。我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然后就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小孩朝我跑来。他跑得龇牙咧嘴,用手挡着头上的雨。是三旺。
三旺!我就大喊了一声。三旺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别在这儿了,走!然后就使劲拖着我跑,我也就随着他没头没脑地跑,跑进了村民们中间。
大树下很挤,好几个人围成一堆。我一跑到村民们中间,他们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人说,这不是茶叶厂的小孩嘛,跑来这儿干啥子?然后对我说,小孩,你跑错了!回去!我抬头看着他,不说话。三旺就说,这是晶晶,是我朋友!周围的人就一齐哄笑了。一个人就使劲拍了一下三旺的后脑勺说,你小子有朋友?鸡儿朋友!他是茶叶厂的人你晓得不?去!把你这朋友送回去!三旺说,不!一个人就说,把显安叫来。
我又看到了酒鬼。他并不比上次精神,眼泡很肿。酒鬼恶狠狠地盯了三旺一眼问,你把他领来做啥子?三旺看了一眼自己的酒鬼爸爸,老半天才说,躲雨。酒鬼就一巴掌打在三旺头上,躲你妈啊!好事不会做,净是丢老子的人!我看到三旺挨打,就站出来鼓起勇气对酒鬼说,不许打人!
酒鬼认真地看了我一下,冷笑一声说,哟呵!打人?我还杀人呢。三旺捂着脑袋,突然抬起头,语气很倔强地说,不许你吓他。周围的人听到这句话,于是就笑了起来,纷纷对酒鬼说,显安啊显安,就连一小孩子都治不了,还是回家灌猫尿去吧!
酒鬼被周围的人刺激得面红耳赤,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打我,谁知他却冲向三旺,他抓住了三旺的头发,然后就是狠狠地一耳光扇在三旺头上。三旺一下就就被扇蒙了,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瞪着双眼。
我叫你瞪!瞪你妈!酒鬼看到三旺只是睁大眼睛,于是又过去踹了一脚。这脚正踹在三旺肚子上,三旺一下就被酒鬼从大树下踹到了雨中,跌倒在泥水坑里。
三旺!我赶紧冲了出去。我跑到三旺身边蹲下想把他扶起来,他嘴里哇地吐出一口浑浊的泥水,然后就大哭了起来。
你打他干什么?!我回头冲酒鬼大喊。酒鬼举起拳头就要冲过来,嘴里还骂着脏话。我赶紧闭上眼睛,等待即将降临的暴击。然而没有。我睁开眼一看,酒鬼被人拉住了。他在骂骂咧咧地朝三旺这边吐口水。
我把三旺从泥水坑里拖了起来。我对他大喊,三旺起来!你起来!三旺就扯着我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边站边哭,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完全分不清了,甚至我都看不清他的五官。他整个人全部是脏兮兮的泥水。
走!我们走!我拉着三旺就走,临走的时候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大树下那些村民,他们正在拉着酒鬼,酒鬼还在骂骂咧咧挣扎。
我和三旺就在雨中相互搀扶着朝茶叶厂大门走去。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我都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了,整个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就在这灰蒙蒙中,我似乎不经意间望见远处雨中站着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上身赤红,提着棍子一动不动,像一朵巨大的花在雨中怒放。
很多天以后的梦里,我经常看到很多花儿开得铺天盖地,占据了我梦中所有的空间,占据了所有的下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