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新年,几个月间的天气除了冷还是冷,看着窗外开始恢复生机的植物们,我朝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气,用手指在上面乱画一通。
我的生活依旧是波澜不惊,急救科室还是一样的每天从早忙到晚,休息时我几乎一沾枕头就立刻睡着,尽管这样还总是睡不饱。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个月间我几乎都没有机会见到阮骁扬,他似乎在刻意的和我捉迷藏,每次回家的时候他都刚好不在,而我,也鲜少有时间打电话给他。
“救护车15分钟之后到达,患者女性,38岁,吞食了码钉卡在食道,需要手术立即取出。”
挂上电话,我向科室里剩下的袁小川和盛云舟说道。
“码钉是指订书用的码钉吗?”
“是。”
“我去联系手术室。”盛云舟匆匆地出去了。
“等一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38岁还会误食码钉?”袁小川一脸狐疑。
“不是误食,是被人强制吞下的,患者是正在锦安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
“犯人?”袁小川在嘴里喃喃自语。
“快一点吧,救护车就来了,待会手术之后安排单独的病房,会有狱警来看守。”
“食道里居然──”盛云舟愣住了。
她没有看错,我也是心中一愣,食道里居然散落着十余枚码钉,幸好运送及时,码钉还没有滑落至胃中。
码钉有许多已经牢牢钉在食道壁上,只要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食道的二次损伤,还会造成感染。
“给我七毫米的食道镜。”
食道镜缓缓插入了食道内,夹子穿入食道镜,夹住了码钉的一端。
“不好办,钉子的宽度超过了食道镜,只能将食道镜与码钉一起拿出来。”我正准备动作,突然手术室里的物品剧烈地摇晃起来。
“地震了!”手术室乱成一团。
“不要惊慌,看好病人和手术器材!”沉着的男声响起。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食道镜,还好,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不过短短的几十秒,我却觉得好像世界末日来到。
护士们匆忙整理着刚才慌乱中掉落的手术用品。
“怎么样?”蔚昀泽询问道。
“病人没事。”
“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没事。”
“那就继续手术。我去病房。”
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十二枚码钉才被我全部取出。
每一枚码钉的取出都花了我全部的力气,明明才三月份而已,我背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强忍着头晕不适的感觉,我脱下手术服洗手。
“锦安周边发生5。8级地震,发生十余起车祸,你先和我一起上直升飞机。”蔚昀泽匆忙走进来说道。
“我知道了,人员伤亡多吗?”
“所幸地震级数不算高,再加上已经有多家医院投入急救,情况还算乐观。”
“请跟我们过来,这车子翻到山下丛林间,直升飞机找不到地方降落。”
“车子里的伤者怎么样了?”
“因为有树的关系,车子掉落过程中受到不少缓冲,一位女士因为睡在后座只是皮肤上外伤,他丈夫卡在车子里,还没能救出来。”
我看着不远处翻落的已经面目全非的车子,心里一阵难受,车里面那个被卡住的伤者一定受了重伤。
“现场已经确认消防安全吗?”
“是,但也可能会有余震。”
“尽快把男士救出来。”
“是。”
“医生,救救我丈夫!救救我丈夫!”车子里刚被救出的女士深黑色的外套上都沾了许多血,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脸色更是苍白地惊人。
“消防人员在尽力,只要你的丈夫从车子里被救出来,我们就立刻救治他!”
“我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两个月……”她一边说着,似乎是哭累了,只剩下啜泣。
“你怀孕了?让我给你检查一下。”
“男士救出来了!还有气息!”
“你听到了吗?还有气息就是还有希望!”
“医生,我肚子痛啊!”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冷汗也冒了出来。
我仔细一看,血已经渗透衣服流了出来。
“血……我流产了吗?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不一定流血就是流产,请不要说话,保持体力。”
一番检查之后,我放下心来。
“子宫未开大,羊膜囊未破裂,血流量也没有超过经血量,你只是流产先兆,并没有真正流产,只要好好调养,孩子会平安生下来的。”
“顾医生,过来帮我照看一下。”我示意消防人员,一边迅速跑向蔚昀泽。
“是。请过来看护一下这位小姐。”
“病人血压和血氧饱和度都下降了,腹部创伤严重,身体多处骨折,已经固定好,现在开始做腹部手术。”
“是。”
伤者的腹部开放性外伤,流了很多血,全身都伤痕累累。
我的眼光移向伤者的脸,愣住了。
这张脸我不会忘记的,即使只见过他一次。
还记得他满脸是汗小心翼翼地笑着向我伸出一张大手,即使我在吃饭席间那么捉弄他,他也从没有一刻露出过恼怒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地憨憨的笑着,说会配合我的习惯迎合我的喜好。
我还记得他叫王厚善,曾经我的相亲对象。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好人。
“是认识的人吗?”蔚昀泽问道。
“是,是我的朋友。”
“伤者休克了!”
“是失血性休克,加大输液!”
“手术刀。”蔚昀泽迅速剖开腹腔。
“一定要振作!你还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呢,你不想见他吗?!加油!”我一边在他耳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帮助蔚昀泽进行急救。
“失血太多了。”我满目能看到的都是血迹。
“根本就看不清楚,给我一根细的条带。”他迅速利用条带把肝十二指肠绕住缩紧,以此阻断入肝血流。
“直升机还能飞吗?”常温下阻断人肝血流的安全时限为30分钟,眼看着天色开始暗下去,我着急地出声问道。
“15分钟以内可以飞。”
“我知道了。”只有争分夺秒了,拿过吸引器,将腹腔内积血吸净。
蔚昀泽用手术刀剪开肝圆韧带和镰状韧带,探查左右半肝的脏面和膈面。
“为什么血流不止?”我顿时慌乱起来,明明已经阻断肝血流了,为什么还是有血流出来?
“是刚刚牵拉的时候撕裂了肝上的伤口吗?”蔚昀泽与我对视一眼。
“不,”我缓缓摇了摇头,“这种血流量,应该是有肝静脉或者腔静脉损伤。”
“快把能拿到的纱布全部拿过来!”
用纱布填塞伤口压迫止血是唯一的方法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头上冒出了涔涔的汗水。
蔚昀泽还在检查着第二肝门。
拜托,一定要赶上啊!我在心中暗暗祈祷。
“找到了,给我电刀。”
这一句犹如是天外之音,是救命的神音啊。
用电刀切开损伤处创缘的肝包膜,用手指法断离失活的肝组织直至正常肝实质,清除毁损的肝实质后,肝断面处受损伤的血管及胆管终于显露出来。
“止血钳。”
“不见了,为什么不见了!找不到!”
王厚善的妻子突然在不远处大叫起来,消防人员也劝不住。
“你去那边抚慰一下她,这边有我。”
“好。”我应了蔚昀泽一声,迅速来到王厚善的妻子身边。
她突然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怀有身孕,丈夫还生死未卜,情绪难免会失控。
“你在找什么?我能帮你吗?”
“护身符,我和厚善一起在安明寺求的护身符,明明刚才还在身边的,为什么没有了?”她在地上乱找着,一手一身的泥。
眼看她已经走到河边,我心里一阵不安。这座山是锦安最大的山,河水从山间流下来,因为地势高低落差的原因,水流湍急。
“是掉在车上了吗?你有身孕,我帮你找。”我快步走过去扶住她。
“不是的,刚才还在的,现在却不见了,厚善会不会有事?他会不会有事?”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满脸泪痕。
“我们在尽力救他,只要止血成功,我们就会送他上飞机,存活的几率很大。”我紧紧回握她的手,希望能给她力量,“他在加油,你也一定要加油!”
“医生,你知道吗?他会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总嫌他上班太忙没时间陪我,连过年都没有好好玩玩,所以他才特地请了假陪我出去走走,结果,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没有来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来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搂住她的肩膀。
“我帮你找护身符。”我让她休息,一边蹲下身子仔细寻找着附近的地面。
天色已经暗了一些,山间的丛林遮挡下,光线更昏暗了。
突然我的眼睛看见不远处河边的草丛里有一件红色的物件。
我手脚并用地快速移过去,捡起那红色的护身符。
“真的是这个!找到了!”我站起身子,奇异的眩晕感又袭击而来。
我想挪动步子,可惜腿软地发不出力,也说不出话来,脚在泥泞的河边一滑。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在我的脑海,随着扑通一声,我立刻感受到了立即冰冷刺骨的河水,拜这种感觉所赐,我的大脑有清醒了起来。
河水湍急,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我三脚猫的游泳技术,就已经被冲走很远。
脑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耳边王厚善妻子的惊叫声和蔚昀泽神色惊恐地站起来的模样。
真的很累,身上仅剩的力气根本就没有办法在河水的阻力中施展出来,我只能尽量使力、保持清醒,尽力地回忆着水中自救原则并且尽可能的实施,我期望他们能快点找到我。
一定要清醒!否则,我真的──会死吧。
冷,冷的感觉从脚趾蔓延到头顶,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冷的感觉,深入心扉。
想要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还好,至少我还能感觉到冷,说明我还活着。
暗暗积蓄了身体内的力量,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我依旧泡在水里,只是万幸,一棵树粗壮的树干横倒在河里,挡住了我的身体,我的胳膊还死死地抱着那树干。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看来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
我已经被河水带到这条河的下游,水流已经渐缓,再加上这棵倒下的树,我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这个时间,直升飞机已经不可能再飞了,看来等消防人员找到我还有一阵子。
现在最主要的,应该是上岸吧。
我试试动了动身体,还未完全麻木,我应该可以游到岸边去。
试着伸了伸腿,登时一阵痛意从膝盖传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尽快上岸,我使全力向岸边游去。
终於费尽全力狼狈地上了岸,我精疲力竭。
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急救服浸湿了水变得又厚又重,可是脱下来也会很冷,只好就那么穿着。
我动了动手腕,发现右手掌上面全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有血印出来。
膝盖的衣服也破了,露出了一道很深的伤痕,此刻还在冒着血。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还在流血,即使伤口深也不至於这样啊,难道我的贫血是轻微的再生障碍性贫血?那我的头晕乏力发烧也都可以理解了。
无奈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干坐着。
真是丢脸死了,要是因为救人落水就算了,结果还是因为自己头晕滑到河里去。
不知道他们时候才会来找到我,我不会在这边过夜吧。
这春天的山里会不会有什么冬眠刚出洞的蛇和没吃食饿得慌的生猛的动物?
真是越想越后怕,身上冷得直哆嗦,牙齿也不听使唤地直打着颤。
月亮终於从云层后面探出了脑袋,但是我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点。
一是因为身上觉得越来越冷了,我只能站起来拖着另一条腿活动一下,时刻保持清醒,春天山里的夜里气温甚至在零下十度左右,如果就这样全身湿着睡过去,我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二是因为山里树林茂密,月光透过密密的树枝撒在地上,四周都是惨淡的白色微光,偶尔一声细小的声音都把我吓得够呛。
我就像一只陷入危险的兔子,感觉危险已经牢牢地盯上了我,却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所以只要有一丝的风吹草动我就紧张不已。
突然远处有手电筒的光由远及近传来,还有脚踩在草地上所惯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屏住心跳。
“顾****!顾****!你在这里吗?在这里就回答我!”
这个人的声音我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虽然这才是第二次,我听他叫出我的名字,而不是每天工作时听到的“顾医生”,而且,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从他一贯平静的语调里听出丝许慌张。
我说不出现在的自己有多感激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我已经颤抖着哑着嗓子使出最大的力气喊出他的名字:“蔚昀泽!”
他顺着声音很快找到了我。
“你可真行啊,顾****。”他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急救箱,拿出毯子给我披上。
“怎么会有毯子?”
“从新生儿急救箱里带出来的。”他熟练地检查我的伤势,翻开我的手掌。
我忍不住“嘶”一声暗暗叫出了声。
“手掌割伤,全身轻度冻伤,还有什么地方痛?”
“右腿。”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看向我的右腿,眼睛暗了暗。
“所以我才说你可真行啊,膝盖伤的这么重,必须缝针了。”他拿出消毒液。
“不缝不行吗?”我有些畏惧地问。
“不行,”他已经给我伤口进行消毒,“血还没止住,必须缝针。”
针从裂开的伤口穿过,把裂开的皮重新连接在一起,这样的缝针我给病人做过多少次,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会这么痛。
“痛吗?”
“有点。”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爱逞强。”说话间,他已经熟练地结束了缝针。
“把手给我,帮你包扎起来。”
他握着我冰冷的手掌,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坚定着传递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原来冰山的手是温暖的啊,我还以为是冰冷的呢。
“这么瘦小的手掌也能做那么多大手术,真是不可思议。”蔚昀泽小声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低着头正专注地包扎我的手掌。
我突然觉得,他显现出我从没有看过的温柔,是,是温柔。
“好了,现在走吧。”
“对了,怎么会是你来找我?消防队员呢?医院里的手术呢?还有,刚刚我的朋友怎么样了?”
“你的朋友已经没事了,手术有其他医生,消防队员和我分头找你的,你现在最应该庆幸你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好好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笑了笑,准备自己站起来。
“你现在的样子自己还能走吗?别逞能了。我背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吧。”
蔚昀泽深深看了我一眼,蹲下身。
“我知道了。”我只好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
我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系头发的发圈已经在落入水中时不见了,此刻正胡乱散开着将水滴在蔚昀泽的肩膀上。
我想腾出一只手理一理头发。
“不要乱动,不过一点水罢了。”蔚昀泽开口说道。
他竟然心细至此,我明明还什么都没说。
“真的是不好意思,谢谢……”他的背上源源不绝地传递着热量,我的困意一点一点袭来。迷迷糊糊地说着。
夜更深了,月光惨淡依旧,但是我想,我不再害怕。
其实我自己清楚的知道,听到他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