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这是父亲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家园。这是父亲闭着眼睛走几里路也不会摔跤的地方。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却令他对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生出了许多陌生。
他不再信任家门口那几块青石踏板。这几块不打眼的石头从爷爷的时代起就已经躺在这里了,底部跟泥土早已融为一体,四周也长满了绿莹莹黏糊糊的苔藓,几十年来无论天晴雨涝没见它们移动过一寸半步。可父亲回家之后,最不信任的就是它们。他先是尽量地绕开它们,能少走一个就少走一个,遇到非踩不可的,也要用拐棍戳戳打打试探了又试探,才敢把脚搁上去。
他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是一个水塘,有时候是一片庄稼。那水塘是一场雨带来的,过几天就会被太阳晒干,但此刻它明晃晃的恰像一面窗子,让父亲看到了世界背后的许多东西。或许,我们恰恰就在世界的背后,而父亲看到的正是更为光明的一面?那庄稼是父亲亲手撒下的种子,才几个月不见,突然就长得这么高,不知是不是让他听见了光阴强劲而逼人的脚步父亲,你好好地看一看,这还是你的家园啊,你难道不认识它了吗说话得病之后的父亲也不再喜欢跟乡亲们说话了。住院的时候,有好多乡亲专程跑到城里看望他;知道他回来了,他们又抽空来家里坐坐。由于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出现了障碍,一着急说话就结巴,越结巴他越着急,往往为一个字"啊啊"半天,弄得满头大汗还是"啊"不出来。
去年冬天的时候,父亲好不容易下决心将他一直舍不得伐的几棵桐树全部伐倒,准备今年做几副像样的床板,让我们弟兄几个携儿带女回来度假的时候,能够舒舒服服地多住几天。
如今,这些木头还堆在院子里,都没来得及扯成板子。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就放下拐棍,坐在它上面跟我说话。但一些发音比较复杂的字他总是念不出来。我要尽量地逗他多说一些话,尤其是鼓励他把不会说的话努力地说出来。"说呀,再往下说呀,就那样往下说呀!"每当父亲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就这样不断地给他鼓劲。
终于,父亲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很难说出的字。它们给我带来的喜悦,绝不亚于从电视上听到了我买的彩票的号码。
豆子父亲慵懒地坐在院子里,眼睛半睁半眯,神情漠然地看着我们出出进进。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对许多事情都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你看,看,那,是不是,三颗豆子?"突然,他朝我喊了一声。
我正忙着,胡乱"噢"了一下,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三颗,豆子,我,看清了。"父亲见我没有动静,提高声音又强调了一句。
我瞅了他一眼,点点头,意思是我已经听见了,不必再说了。
"那有三颗豆子,你,咋洋球,不睬呢?!"很明显,父亲生气了。
我赶紧丢下手里的活,朝他指示的地方跑去。原来,谁往屋里抱豆子的时候,把一个豆荚掉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紧跟着又踩了一脚,三颗豆子进出来,一半陷在泥里,一半露在外面,像三颗宝石一样发着晶莹的亮光。如果父亲没有看见,我很可能再补上一脚,将它们彻底踩进烂泥之中,但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注视之下,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我知道这是父亲母亲辛劳的结晶,是比他的生命还要贵重的东西,我只能以无比虔诚的姿态弯下腰去,将它们一颗一颗捡拾起来,再用手掌擦掉上面附着的泥土,恭恭敬敬地递到父亲手里。
父亲一仰头,将它们丢进嘴里,像我们嚼糖果一样香甜地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