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看树,尤其是喜欢看古树。据母亲说,我在山地降生的那一天早晨,几只山喜鹊早早就在老核桃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了,成熟了的核桃则在晨风中离枝而落,不断砸向核桃树下的包谷林。"那时多想挎上竹篮去捡拾核桃哪,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你终于出生了。"
母亲的话让我后来对家门前的老核桃树充满了特别的感情。我常常抚摸那古老的躯干,也常仰头观望安放在高枝上的鹊巢。就这样,看一棵古核桃树,成了我的日常必修课。一向说话不多的父亲则对我说,我们全家可以缺少很多,但不能缺少这棵老核桃树。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在那贫困交加的年代,全家人要靠它年年所结的核桃才能维持基本的生存。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所见的是母亲在核桃成熟的季节里,每天早早起来挎上竹篮去树下捡拾夜里掉落的核桃。而每到农闲时节,父亲则用大石锤将早已晒干的核桃一颗颗砸碎,用细筛子筛下含油的核桃仁细粉。接下来,父母二人互相配合经过几道在我看来永远是那么复杂的工序后,暗红色的核桃油就呈现在眼前了。这些核桃油除了自己留用一部分外,大部分拿到集市卖了,然后再买回其他生活必需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一次次回想这些事时,我开始明白,在家人与一棵老核桃树之间,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动人的故事,但所诠释的生存方式,则不能不说是沉重而深刻的。
也许是被老家的老核桃树熏染所致,后来在异乡,无论是求学还是奔波谋生,我都对那些与人为邻的古树充满深深的敬意。以至于困难重重和孤立无援时,常常会在一棵古树前,不知不觉地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记得首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心情坏透了,便尾随一群香客爬到离县城不远的山神庙,本想烧几炷香以求神灵保佑,想不到竟被庙里两棵遮天蔽日的古树打动了,以至让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分明看到,两棵高山古榕竟能借助一点薄土而在山石上生长得多姿多彩,甚至比山下沃土中生长的任何一棵古树都显得更有活力和气势。在不知不觉中,我澄明了内心,接下来不烧香不拜佛,一身轻松地下了山。后来我虽然没有走进大学课堂,但终能靠函授自学考试完成了大学学业。参加工作几年后,我也曾无端遭到打压,于是悲凉地出走流浪至云南以西的怒江大峡谷。在一个叫六库的小镇,临江护岸的一棵千年木棉古树,一下子震撼了我疲惫的身心,让我久久无法轻松地离去。我在这个异乡小镇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每天都到古木棉树下或静坐或徜徉。我因此明白了由于古木棉树的笑傲,怒江也为此稍稍改变了奔流的方向;由于有了一棵古老的木棉树,也就随之有了一个古老的渡口,以至独木舟和过溜索一旦系上木棉树后便千年不解。看过这一切和想过这一切之后,我踏上了归程。
如今,在我生活着的这座南方古城,也有许多古树不断震撼我的心灵,让我再也离不开它。在我看来,一座可以看得到许多古树的城市是一座具有宽容心的城市,因而也是一座适宜人居住的城市。如果一座城市容留不了古树的存在,以至不断剥夺古树的生存空间,那在我看来,就是不适宜人居住的。
面对任何一棵古树,我仿佛总能听到来自于大地深处和时间深处的一个"思想者"的声音。我对它们,始终充满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