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看着满天漆黑。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空荡荡的仿佛如她的心，不再跳动，不再变换，失去一切生命的迹象。
少年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瞅着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得知真相的一瞬间，竟有一丝丝的不忍与心疼。在轮到这个名叫瑾的女人之前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这种事，再富有感情的心也麻木了。更何况，像她这样工于心计、城府深厚的女人是最为他不屑厌恶的一类。但她又不能与别人同日而语，他过目了她过往的一切——这个女人的记忆太过悲伤，生命对她而言是唯一，他非常明白这点。
顾瑾一动不动地坐在满是砾石和灰尘的地上。良久，她听见自己嘶哑得不对劲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我没有名字。”
她转过有些僵硬的脖子，用微微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的身体看向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不知名的空间。他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想找话题来破解这微妙而尴尬的气氛。
“你不必太伤心，其实只要通过试炼……你或许可以……”
“试炼……”她在心中反复推敲这两个字，“什么试炼？”
少年轻叹一声，终于能够什么也不用瞒着了：“倘若你能离开这座岛，就算你成功了。”
顾瑾转了转干涩的眼球：“可你禁锢着我，怎么离开？”
他扯出一丝丝的笑，这是她见到的他的第二次笑容：“你可以这么说。但我禁锢着你的同时也在帮你。”看了看她一眼后又补充道：“能否不要用这样猜忌的目光看着我？或许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别人。”
“离开这座岛很难？”顾瑾直接忽略掉他的最后一句话，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少年心中明白她是想转移话题，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嗯，很难。”
“有多难？”
他歪着头，皱眉想了想：“大概……相当于……”话音一顿，戛然而止又忽然响起，“你怕了？”
她转过头去：“还好。”
“可是你万一在岛上有什么不测——”他提高音调，“会死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已经死了么。”她淡淡地说，头也不回。
“那不一样。那时你只是肉体死亡而已，但现在没有躯壳保护，一旦被它们……是要灰飞烟灭的。”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
顾瑾没再说话。她将视线从头顶夜空上移开，缓缓站起身：“你说你没有名字？”
“啊？”少年无法理解她忽然转换掉的思维，更谈不上跟上她的节奏，“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那从此以后，你就叫默吧。”她迈开大步向前走，“今天话太多，以后和我呆在一块乖乖闭嘴。”
他终于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我不要。”
她头也不回：“闭嘴。”
顾瑾回头望了望他，他低头看着手里提着如同宝贝一样的灯，刘海前的一簇长发垂下来遮挡住了半张脸，那凉薄的唇苍白而少了血色。
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大概有十来个小时。可是始终不见有一丝天亮的迹象，漆黑的夜空依旧漆黑，没有一丝星光，再没见到东方拂晓的光亮。仅存的光源只有他手里的那盏灯。
死后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一片黑暗。
“你之前说，永远也等不到天亮是怎么回事？”
少年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灯转到她的身上，一双脸苍白无色：“哦，那个啊。从你踏上这座岛的第一个夜晚开始，天会一直都是黑暗的。直到你任务完成，夜才会转昼——那时候，你就能走了。”
她微皱了皱眉：“也就是说，假如这灯灭了，我们就完蛋了？”
“不是‘我们’。”他纠正道，“是你。”
“你不会死吗？”顾瑾心中疑惑更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瞟了她一眼：“神的……使者吧。”
顾瑾嗤笑一声：“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有一种病叫中二。你应当是典型的病例。”
“不要骂我。”默再次轻飘飘望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那应该明白我此刻最想了解的是什么。”她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相信今后我们会有很长时间待在一块，那就拿出点同伴的诚意来吧。”
“你希望我如何？”
“坦白一点。比如，试炼是什么。”
他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瑾，也许你真的可以试着相信一下别人。我又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不过是你不曾问过我而已。”
默看了她一眼，虽然还是一脸淡然，但从那双可以喷火的眼睛中他已经感受到她的怒气了：“所谓试炼，你只要从这个世界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就可以了。”
顾瑾怒火中烧，却强压着故作冷态：“这世界要是无限大，我要走到猴年马月？”
“那倒不是。”他摊开手掌心，“虽说是个‘世界’，不过也只有一个小岛般大小而已。不要说这个世界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只有你知道要怎么走出去。更何况岛的两端之间只隔着一座城，路程本来就不远。”
“这里……是我创造出来的？”她略为惊讶。
“你的意识流而已。岛中的那座城，称作潘地曼尼南，又叫……无回城。”
顾瑾心中猛地一跳：“你说什么？”
“无回城。这里是你的思想创造出来的，潜意识里你对基督教是略有好感的，所构建出的臆想空间当然会有它。”
“我是无神论者。”她稍稍平静下来，将先前余存的怒气静静赶出去。
“虽然你不信教，但这是大脑深处造出的意境，只能说最终你是较为相信……它的。”
顾瑾深吸一口气：“那么，既然这样，你觉得我有生还的可能性吗？”
潘地曼尼南，又名无回城。众恶魔的居住地，位于地狱的深处，由众魔之王撒旦掌管，建立得富丽堂皇而又阴沉黑暗。其中等级森严，大小恶魔无数，为世间万恶的最终归处，其中凶险不语而知。
“当然。”他扯出一个不太友好的笑容，“这是你创造出的世界。”
她冷冷瞅了他一眼：“那好。通过试炼，我就能重生？”
“不，不是重生。”他沉默了一阵子，而后笑容不改，“是永生。”
永生，神一样的永生。
顾瑾深吸一口气，即使她现在不需要呼吸这个多余的动作。
“如果我永远都坐在这里，会有什么后果？”
默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会‘死’，等你的魂灯灯油燃尽，你还是活不了。”
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他手中闪着幽幽昏暗的灯：“就是这玩意儿？”
“油尽灯枯，你魂飞魄散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他耸耸肩，话里话外算是默认了她的疑问。
“那就算了吧。”顾瑾长叹一声，轻轻躺下，“我不想回去了。”
默对她的回答惊讶之至：“你说什么？”
顾瑾忽略他忽然起伏的情绪，眼神呆呆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费尽心思争权夺利，不比躺在这里等死来得强。生命于我……”
“生命于你来说是唯一啊！”他蓦地提高音调。
“……”她静默了一阵，“然而拥有它我并不快乐。”
默狠狠地瞪着她：“你忘了你和他说的话？”
顾瑾没有回答，她知道默说的“他”是谁。
默在原地陪她静坐了一阵子，终于十分无奈地站起身：“不管怎么样。现在魂灯只能支撑人间五个昼夜的时间不灭，灯油的补给只有无回城里有。你要还想活着回去，就必须跟我进城。”
她没有回答，在原地静静躺着，像是暗自思衬着什么，又像是万念俱空般地魂飞天外。少年默默站着，居高临下般地看着她，淡淡紫色的眼眸里转着流连宛转的情韵。他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无回城里，是什么样子？”她缓缓睁开眼。
默略一挑眉：“人世间西方文明的样子吧。”在她心中，那些满脑子红茶末的欧洲人似乎要比被茅台灌得醉生醉死的东方人类要更得她欢心些。
“又是因为我的潜意识？”
默不可否认地耸了耸肩。
她缓慢、再缓慢地站起身，看起来无比吃力，那瘦弱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要换成了毛儿随波逐流般远去：“走吧。”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
顾瑾抬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默，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他垂下眼帘，心中了然一片，他当然知道她说得是谁。
“为了他，为了我母亲，为了我给他们的承诺。我要好好活下去。”顾瑾站直腰板，即使这个动作带给她不以言表的酸痛。她沙哑的嗓音愈来愈小，最后一句几乎要听不见。
默重新审视着这个女人，看来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担心都是白费。
她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