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慷没有领会,针锋相对:“问题正在这里。杨院长,你不要发火。现在就只有我俩在这里。我要你来是商量对策的,不要一开口就教育别人,推脱自己的责任。你当初说的话我都记录在一个小本本上。向你交个底吧,我可以承担全部责任,但如果你当甩手掌柜,我就会反戈一击,来个竹筒倒豆子。到时候不要怪我。”
杨勋祺万万没有想到,昔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杜慷,今日竟敢如此放肆,就连原来承诺的独自承担责任也出尔反尔,看来此人太不可靠!紧要关头,绝对不能把关系搞僵。他缓和了语气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那样去理解我的话呢?说穿了,那是在暗示你到时候如何应付。我们同坐一条船,船翻了,大家都得落水。这个道理我还不懂?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号人。你以为我坐视不管,其实早就在着力工作了,只是不便告诉你而已。相信我吧,任何时候我都会尽力护着你的。”
“听了你这番话,我的心不再悬着了。”杜慷的情绪稳定下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关键是自己要沉得住气,有应变的思想准备。”杨勋祺喝了一口茶,点燃一支烟,沉思一会儿,“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还有事。”
杜慷感到肚子里咕咕直叫,笑着说:“人一急,连吃饭都忘了。喝什么酒?”
“酒就不喝了,以免误事,我还要去找向青龙。叫小姐送两盒盒饭算了。”
两人吃饭时又继续商谈。杨勋祺说:“向青龙那边的工作我负责做好。你先走,我把他叫到这里来谈,你也省得埋单。”
杜慷走后,杨勋祺想到那天与董建业喝的野生石崖茶,便招呼小姐沏了一壶。
杨勋祺喝了一阵茶,感到无聊,就逐条地看着墙上的茶语,当看到“人生恰是茶中味苦涩香甘品自明”时,很有感悟,不禁念出声来。
“嗬,老弟今天这么有雅兴。”向青龙说着坐到了杨勋祺对面,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连声称赞,“这茶不错,不错!”
杨勋祺神情严肃,举起茶杯,望着绿黄的茶汤说:“但愿我们兄弟的日子像这野生石崖茶一样甘甜,清香永久不散。”
向青龙听杨勋祺话中有话,不解地问:“老弟今天怎么不去我那里,而约我到这里来?”
“你那里是是非之地。”杨勋祺放低声音,“石添福伤害案,一审、二审判决都让你称心如意,但现在麻烦来了……案卷里疑点重重,肯定要进入再审。”
“那不是要翻过来?”向青龙急切地问。
“洪峰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人,祝篁更胜一筹,挖眼寻蛇打的;我猜测市人大也在过问,这个案子肯定会改判。这倒是小事,我与杜慷会栽个大跟头,还会把你牵出来。你的地下赌场、你在赌场放高利贷、你指派保安非法拘禁石添福,都会查出来。其中哪一条都构成犯罪,数罪并罚,还不蹲上七八年监狱!”
向青龙慌了神,手一动竟将茶杯扫倒了。杨勋祺站起来,抓了一把餐巾纸,俯着身子帮他擦干桌上的茶水,重新倒上茶。说:“老兄也不必着急,现在立即采取措施还可以挽回败局。当务之急是封了赌场。你想,没有赌场,哪来的赌场放高利贷?同时稳住当晚吊打石添福的那两个保安,要他们统一口径,否定吊打情节。祝篁他们再有本事,也翻不过来。”
“对!对!”向青龙转忧为喜,恭维道,“老弟的智慧赛诸葛,火来水挡,水来土掩。祝篁、洪峰算个鸟!”
“为了万无一失,你还得去求助彭市长。他是市委常委,祝篁不讲情面,总还得考虑仕途前程和法院的各种经费来源吧。”杨勋祺说完,突然想起砸车事件,“啊,沈渊用得还顺手吗?”
“不错,服服帖帖的。”向青龙满意地说,“他跟着我也开始富起来了,除工资外每季度还给他一两千元的奖金。他爱上了摄影,还买了摄影机,一些重要活动,都要为我录像。这小子很懂规矩,每次录像都事先请示,征得我的同意。”
杨勋祺很高兴,说:“好啊,一定要使他成为你的心腹。建议你每月给他再增加五百元的工资。”
向青龙坚信沈渊早已是自己的心腹,无所顾忌。他担心的是杨勋祺斗不过祝篁,忧闷涌上心头,早早地结束了与杨勋祺的会晤。回到足浴城,他火急火燎地拨通了罗维权的手机,说:“情况紧急,赶紧过来商议!”
罗维权不敢怠慢,跨上摩托疾驶而来。听向青龙叙述完“紧急情况”的始末后,他情绪也紧张起来。他是制造石添福冤案的“军师”和“联络官”,案子翻过来必会连累自己。罗维权神情严肃地说:“杨勋祺的主意不错。工作做得好,再审也审不出什么名堂。关键是柳小虎和尹志刚。稳住他俩非常重要,又是容易做到的。他们如果承认吊打石添福,也难逃脱非法拘禁的罪责。我去找他们谈,晓之以利害,统一他们的口径。你去搬出大老板,给祝篁施加压力。地下赌场连夜封了,门上贴上‘配电房,危险!’的警示语。”
石添福伤害案卷宗不多,只有一百五十多页。洪峰边看边摘录,一天半就阅卷完毕。
法院认定的事实与公安局和检察院相同。证据有:借款借据,白纸写着黑字:因急需建房,借向青龙人民币叁万元整。一个月还清。宝塔村村委会证实石添福(绰号石癫子),一贯好逸恶劳,不务正业,打牌赌博。所住土砖屋原为生产大队守西瓜的棚子。另外就是柳小虎、尹志刚的证言;柳小虎脑颅粉碎性骨折构成重伤的法医鉴定。石添福在侦查和预审和起诉阶段都交代了犯罪事实,与柳、尹的证言相符。
二审开庭记录:石添福辩解:“朝他们打石头是为了自己逃跑。”却提不出任何证据。审判长问:“你知不知道柳小虎被你一石头打翻在地?”答:“不知道。”又问:“为什么在你姑姑家几天不出来?后来是怎样去投案自首的?”答:“怕被向青龙抓住严刑拷打,想在姑姑家躲一躲。因为我不争气,他们全家都讨厌。表兄到外面打听到我打伤了人,为不连累他们,带我去投案自首,说在监狱里不但不会受到向青龙的伤害,还有碗饭吃。”
石添福的申诉书陈述了他招供与翻供的缘由。城南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胡耀然亲自审讯。他如实地谈了事情经过,胡耀然不但不记录,反说他不老实,用警棍打他、烟头烫他,说:“你老老实实交代,我们连同你投案自首,一并向检察院和法院建议减轻对你的处罚;如果态度不老实,投案自首都不能算,必然加重你的罪行。”石添福问:“怎样才算老实?”胡耀然把案情讲了一遍,并说:“这是我们调查的,而且证据确凿。你说是不是这样?”石添福为了不吃眼前亏,连连点头。胡耀然就要他再说一遍,做了记录,按了手印。胡耀然还威胁他:“以后公安预审和检察院、法院提审你时,也只能这样老老实实说。如果翻供就是不老实,只会加重处罚。”因此,法院一审、二审他都不敢翻供,更不敢指控公安刑讯逼供……
洪峰在阅卷笔录上打了一串问号:“债——赌场高利贷?吊打逼债?刑讯逼供?故意伤害还是正当防卫?”后面写着:“突破点:查赌场,找尹志刚和胡耀然问话。”
彭嶂给祝篁打来电话:“向青龙是富有开拓性的企业家、市政协委员,青龙足浴城是市里的纳税大户。你们吃的用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听说你们听犯罪分子的一面之词,怀疑向青龙开设赌场,要查封青龙足浴城?”
“没有啊!有一个申诉案,只是申诉人提到这一点。我们根本就没有研究要不要立案再审,怎么会有这种谣传?”祝篁佯装大惑不解地回答。
“没有就好。”彭嶂转变语气,“我也是刚才听人说的,直接打电话向你了解一下。我知道你是顾大局识大体的。你们法院就是要为私营企业保驾护航,促进全市经济的发展嘛。”
彭嶂开始语气那么强硬,瞬刻又变得温和起来,又打又拉,祝篁觉得很有意思。未待他深入思考,洪峰敲门进来,汇报了石添福一案的阅卷情况,提出建议:“马上启动院长监督程序,召开审委会讨论立案再审。”而且谈了调查取证的方案。
祝篁却无动于衷,冷冷地说:“先放着吧!”
“什么?先放着?”洪峰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对!”祝篁语气坚定。
洪峰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说:“院长,你也要体会体会当事人坐冤枉牢的滋味啊!”起身愤然离去。
此时祝篁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群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向青龙——胡耀然——杜慷——杨勋祺——彭嶂。他努力梳理着,他们是一个利益群体啊!树大根深,岂是法院撼动得了的?石添福的冤屈难申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让这群人做大成势,还有双江人民的天下?他马上拨通丛德元主任的电话,去了市人大常委会。
丛德元听完祝篁的汇报,觉得事关重大,说:“时机未成熟啊。这是震撼双江市的大事,需要市委统筹安排,全力来抓。是不是这样,你向政法委严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政法委书记严国幡,在部队任师保卫科科长、团政委,四年前转业到政法委任副书记,后提任书记。长期的保卫工作培养了他的法制头脑和沉稳缜密的性格、出奇制胜的机智。
祝篁边汇报边观察严国幡的表情,他好像早已知道,不感到是什么重大问题,只作为一件很平常的事在听。待祝篁汇报完,他表态说:“彭副市长的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青龙足浴城的事你说到这里打住。至于石添福伤害案要不要立案再审,是你们法院职能范围内的事,你们自己定。如果要我谈意见,可以暂不立案。因案子特殊,能不能请示上级法院对石添福假释。”
祝篁闷闷不乐地走出政法委。他对严国幡含糊其辞的表态很反感。严国幡与彭嶂都是江东县人,他们是高中的同学。一个应征入伍,一个考上大学,两人关系甚密。据说严国幡转业时的工作安排,彭嶂是出了不少力的。他们是不是一伙人?一个领导干部是好是坏,关键时刻便见分晓……还没有走出市委大院,突然“轰隆隆”一阵闷雷,祝篁抬头一看,天空黑云滚滚,大雨滂沱,公路两旁的樟树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他是步行来的,又没有带伞,只好躲在传达室,打电话要司机来接。
不一会儿小车来了。他坐在车上沉思着,人啊,也像这天气瞬间即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雷雨大作。严国幡不正是这样吗?突然间就从执法严明变得毫无原则。他如此表态,如何对下级去讲?洪峰显然对自己不理解,对石添福一案不能进入再审情绪很大。想到这里,他又反问自己:你不也是含含糊糊地对洪峰表态吗?换位一思考,将心比心,便又觉得自己对严国幡缺乏理解,情绪有点偏激,结论下得过早。
祝篁怏怏不乐,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李瑾还没有回来。要是以往,他会马上淘米做饭,把菜准备好等李瑾回来炒。今天他毫无心思,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在墙边住脚,望着墙上的兰竹石画出神,默念着:“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心里非常纳闷,明明知道是错案、冤案,却不能去纠正;前面那件未纠,接着又制造一件,作为中级法院院长却无能为力,还要违心地指挥办案人员如何去“正确”处理。维护法律的公平、公正真难啊!权势、财势扼杀了多少公平与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