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勋祺与康如松走后,祝篁起身关好门,从工作包里取出丛德元主任交给他的那份申诉状又看了一遍。申诉状言辞坚定而尖刻,尤其是结尾,写道:“这起冤案是向青龙勾结城南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胡耀然、中级法院副院长杨勋祺和刑事二庭庭长杜慷制造的。两年内,我接连三次申诉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原因在哪里?是因为申诉无理吗?不是!原因是:双江的司法大权被这些人把持着。我就不相信几片乌云能把所有的阳光都遮住……”
祝篁心情忧悒,脑子里出现一连串问号,“接连三次申诉”,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卡壳,使我陷入官僚主义?如果石添福申诉中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么这就是一起冤案。一、二审认定犯罪事实的证据是从哪里来的?本院的副院长和庭长又是怎样介入其中制造冤案的?身为中级法院院长,在法制和审判监督机制日益健全的今天,在开展司法公正行活动中,产生冤案而又申诉无门,自己竟毫不知情,真是愧对全市人民的信任啊!他心里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
祝篁拨通沈旆的电话:“石添福刑事伤害案你了解吗?”对方回答:“了解一些。这里有他的三次申诉书。”“好。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哦,把那三份申诉书也带来。”祝篁挂了电话,将石添福向人大提交的申诉放进抽屉。因为里面涉及杨勋祺,目前还不能让沈旆知道。
沈旆急匆匆地来了。祝篁说:“你把一、二审认定的犯罪事实说说。”
“这是前年的案子,城南区法院一审,认定石添福因建房借向青龙三万元,到期未还。向青龙派人去收债,石添福在逃跑中用石头砸收债人柳小虎致重伤,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被告人上诉,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沈旆边翻申诉书边说。
“有些什么证据?”祝篁问。
沈旆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有看案卷,这些情况是根据石添福的申诉说的。”
“二审是谁审理的?”
“杜慷是审判长兼主审人。”
“你对石添福的三次申诉是怎样处理的?”祝篁急促地问。
沈旆见祝篁两道严厉的目光咄咄逼人,心里有点儿紧张,自信心却使她很快镇定下来,从容地回答:“他第一、二次申诉分别是去年三月、十月,都是通过石添福服刑的双江监狱转来的。申诉书上只说他不是故意砸伤柳小虎,是为了阻止他们追赶而乱扔石头误伤的,应该定为过失伤害。法院定性错误,量刑太重,要求改判。因为没有反映新的事实,立案庭研究认为是认罪态度问题,申诉无理,没有向领导汇报。我们给监狱去了信,要他们加强对石添福的教育,认罪伏法。信的原件附在申诉书后。”她说着将这两次申诉书递给祝篁。
祝篁看了一阵,抬起头来,目光没有先前那么火辣,语气也较为平缓,问道:“那么,第三次申诉呢?”
“这次是今年三月份,他的一个同乡送来的。”沈旆看了看申诉书的背面,“他叫尹志刚。这次申诉除了申述犯过失伤害罪外,还提出了两个新问题:一是他借钱不是因为建房,而是借高利贷赌博;二是向青龙派人逼债,将他绑起来吊着打。”她接着念了申诉书中的一段:
青龙足浴城有个地下赌场,向青龙在赌场放高利贷。规矩是:无论借多少,当场翻本还钱,利息10%,其中包含5%的红利;十天内还清,利息5%;一个月内还清,利息10%。借钱都要写借据,借钱原因不能涉及赌博,只能写家人治病或建房、或做生意急需。一月一清算,到期不还就另立借据。借据上不写利息,只是口头约定;口头还约定,超过三个月不还,根据金额大小,以借款人的肢体或性命抵债。我经常在那里赌博。因为输惨了,向他借三万元扳本,不到三天又输个精光。以后再不敢露面,东藏西躲逃债。那天晚上柳小虎和尹志刚闯进我住的土砖屋里逼债,我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柳小虎说:“老板也是这个意思。”说完就将我绑起来吊在屋梁上,用木棒打。我痛得嗷嗷直叫。开始,尹志刚也帮忙用鞭子抽,但鞭子扬得高落得轻。后来,他看到柳小虎出手太重,怕出人命,就对我说:“你怎么这样笨?先前不是说,你们村卖了土地,你们家也分得五六万元钱吗?去你老婆手里拿呀;即使没有钱,还可以去借嘛,何必在这里讨打!”尹志刚是在暗示我逃命,我就答应去老婆那里拿钱。他们把我放下来,一松绑我拔腿就跑。柳小虎紧追不舍。到了山上,眼看快追上了,我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有没有打到他我不知道,只听到他叫了声“哎哟”……
沈旆念完后接着说:“我们觉得,如果他说的情况属实,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不是正当防卫也是过失伤害,想立案复查,去请示杨院长。他看了申诉后说,石添福一贯游手好闲,嗜赌成性,有什么好复查的;要复查也得往后摆一摆,先审理那些亟待复查的申诉案。这样就搁下来了。”
“这次申诉有没有指控公、检、法办案中的违纪违法行为?”祝篁见沈旆摇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继续说,“他现在申诉到市人大去了。除了申述事实真相外,还指控了案件承办人的枉法行为。人大常委作了批示,限期一个月给当事人确切答复。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了,根据他第三次申诉赶紧立案复查。”
沈旆想看看石添福向人大的申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院长不主动拿出来一定有原因,里面指控的办案人员可能涉及领导,目前还不便公开。她回答了一句:“好,马上办。”就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祝篁办公室。
沈旆走后,祝篁陷于沉思:金石铁合金厂是向青龙的厂子,执行中杨勋祺要龙飚不要采取强制措施;神滩权属纠纷案,涉及向青龙的利益,杨勋祺极力反对立案复查;石添福刑事伤害案,因向青龙开的赌场逼收高利贷引起,杨勋祺被指控制造冤案并且对被告人的申诉不予理睬;砸车事件,是杨勋祺驾公车去足浴城,事发后又与向青龙合计设圈套要沈渊替其承担责任。杨勋祺与向青龙的关系不一般啊!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回想起向青龙第一次到他家欲送礼金,第二次请他喝茶欲送名画字联,他在心里发问:杨勋祺是不是受贿了?难道仅仅是受贿……石添福一案的复查涉及青龙足浴城的赌场、向青龙在赌场放高利贷及其逼债的行为,涉及副院长与庭长的枉法行为,立了案又如何复查?石添福原来是赌徒,现蹲在监狱里,怎么知道杨勋祺、杜慷与向青龙的关系?立案还要通过审判委员会研究,杨勋祺、杜慷都是审委会委员,如果他俩参与制造冤案,必定反对;而沈旆必将针锋相对予以驳斥,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仅得不到大多数委员的支持,反而加深了杨勋祺、杜慷对她的成见甚至仇视。他进而又联想到莫副院长退休后,在提副院长人选时,杨勋祺极力反对沈旆而推荐杜慷。现在组织部正在考察,这件案子的立案复查会激起他俩拼命反对提任沈旆,如果无中生有地捏造一些问题来个所谓检举揭发,增加了组织部的麻烦,对沈旆也不利。然而,石添福一案不能再拖了,问题是如何下手……
祝篁理清了思路,又打电话将沈旆叫到办公室,说:“我考虑马上立案复查证据不足,还是先做些调查比较稳妥。你亲自去监狱回访石添福,到城北郊宝塔村去查访他的亲戚和邻居,看能否获取些证据。”
沈旆从祝篁突然改变主意中,感觉到情况复杂,提醒自己必须慎重从事,于是问:“现在能不能调卷复查?”
祝篁想了想,说:“先不张扬,做些个别调查再说。”
沈旆离去,祝篁想到了沈渊。他在足浴城半年多了,对杨勋祺在那里的活动情况多少会知道一些,何不找他问问?即拨通他的手机,说:“今晚请你到我家吃饭,但不要对任何人讲,向老板请假只说家里有事。来的时候,千万不要买任何东西。”
下午六点半,沈渊来到祝篁家。
“小沈还是第一次到家里来吧?”李瑾在厨房里招呼。
沈渊边喊“阿姨好!”边朝厨房走去,“过去在法院工作,不好随便往院长家里跑。”
“怎么,不在法院开车了?”李瑾感到奇怪。
祝篁怕沈渊说出事实真相,赶紧插话:“他另谋高就了。小沈,过来坐。”待他走到沙发边,低声说:“调走的真实原因不要对你阿姨讲。”
沈渊会意地点头。
菜上桌了。祝篁拿出一瓶酒,边开边招呼:“小沈,来,来。”
沈渊走近桌边,酒瓶上一个“茅”字映入眼帘,忙制止道:“院长,您怎么开茅台?别开,别开。我不会喝酒。”
祝篁哈哈大笑,说:“我今天也来个以假乱真。”说着将手中的酒瓶放到桌上,露出整个商标:“我哪里喝得起茅台?这瓶茅家村还是一个老朋友从贵州回来探亲送的,一直舍不得喝。”
沈渊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这肯定也是好酒,您留着自己喝。我又不会喝酒。”
“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酒量,在驾驶班你是数一数二的。”祝篁放低声音,“今天多少带点儿向你赔礼道歉的意思。”
李瑾拿着碗筷从厨房出来,沈渊喊道:“阿姨,把你累着了,快来!哦,小祝呢?”
“你问我儿子吗?他考上中南大学了。”李瑾说。
“小沈,我还没有单独与你喝过酒。”祝篁想到最近交警对“醉驾”抓得很紧,问道,“没有开车来吧?”
“还是老习惯,从不用单位的车办私事。今天估计你会请我喝酒,连摩托都没骑。”
“好!我们尽兴喝。醉了,就睡在这里。”祝篁端起酒杯,“来,干杯!”
接着,小沈敬了祝篁夫妇一杯。祝篁说:“今天是家常便饭,不要客气。你阿姨不会喝酒,这瓶酒我俩把它干光。能者多劳,你的酒量大,要多分担一点儿。”
“好!”沈渊落落大方地应道。
三人边吃边聊家常,很随意。就只李瑾问了句:“在法院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槽?”沈渊以“那里工资高又可以长期干下去”敷衍过去。
饭后,祝篁将沈渊请到书房,
祝篁问了他在青龙足浴城的工作情况,当他谈到老板对他比较信任,工作还顺心时,祝篁高兴地说:“这我就放心了。”
“就是那里的环境令人恶心。”沈渊讲了足浴城卖淫嫖娼和地下赌场的情况后,说,“我感到奇怪的是,足浴城那么乱为什么就没有人去查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祝篁转而问道,“你发现法院有人去吗?”
“只看到杨院长和杜庭长去过几次,但我没有与他们打照面,见到他们我就回避了,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沈渊回答。
最后,祝篁要沈渊协助了解石添福的案情和其他有关情况并及时转告。
沈旆与助理审判员小袁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努力,对石添福一案取得了部分证据,去向祝篁汇报。
“院长,据初步调查,这很可能是一起冤案,至少也是错案。下面我们将详细情况……”
“等等,去把杨院长请来一块听听。”祝篁打断沈旆的话说。祝篁原来担心杨勋祺在沈旆提拔上做手脚,不想让他知道对石添福一案的复查。现在沈旆提任为副院长是木板上钉钉,市委常委会、人大常委会都已通过,只待下发任命通知。到了给杨勋祺下点毛毛雨的时候了,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沈旆急了,说:“是不是单独向您汇报,里面还涉及杨院长。”
“他是分管这一线的嘛,不但应该让他知道,还要听取他的意见。汇报注意一点就是了,涉及他和其他政法干警的事可以省略,证人的姓名不说。”祝篁提醒道。
沈旆会意,要小袁去请杨勋祺。
祝篁招呼道:“来,来。石添福对法院判决不服,已经多次申诉。我要立案庭初步调查了一下,请你一起听听汇报,研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