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哈哈一笑,凝睇眸中有泪数点,亭亭清绝的女子,面色一沉,“你说得对,你的母亲让朕抱憾二十年,二十年来,朕荒废了江山社稷,虚度了年华,她竟然如此不仁弃朕于不顾,就别埋怨朕对她不义,断送她与乔轻舒心爱女儿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不过,这仅 仅是一个诱因,乔津亭,你该不知道朕生平最恨的是什么吧?不妨告诉你,朕最恨的就是女人干政!你身为女子,却身代男职,在你流云山庄也就罢了,但你干预国政,朕又如何容你?”
恐怕人生至此,再无公理正义可言,她乔津亭为保疆土和大魏黎庶,不遗余力,甘冒了奇险,而这竟然也可以成为皇帝陷害乔家的理由!帝王本性,生杀予夺,尽操我手,今日之事就是顺昌逆亡的最好见证!
“朕年幼之时,皇太后临朝听政,大权在握,国人眼中唯有外戚,从不将朕放在眼里,及至朕年长,皇太后犹自迟迟不肯归政与朕,以致有后来的‘景徽之乱’,自朕当政之后,后宫严禁干政,而你,居然愚蠢地置自己于刀刃之上!”皇帝的声音缓慢暗哑,一如其内心的晦暗险恶,穿过层层迷雾刺入乔津亭的耳中,竟是如此的可笑!
这杞人忧天的理由!乔津亭嗤之以鼻:“我并不是你的后宫的女人,也不屑做后宫里可怜的女人,这皇家内苑,在你眼中是锦绣天堂,在我眼中则无异于人间地狱!”
“可是有一个人,他可能会让你生厌的人间地狱变成天堂!”皇帝的眸光突然迷蒙飘忽,是的,只要有爱,地狱有何妨是天堂?云似墨因为有了乔轻舒,纵然是风霜雨雪,她也甘愿与他并肩携手,生死无惧!
乔津亭一震,皇帝口中的“一个人”不就是指宇文川远吗?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若如你愿意你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为你陪葬,你就杀了朕,你不是说过,朕的阳寿多则三两载,少则年余,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除了你和流云山庄,朕也就安心了!”皇帝的病情她只是私下里与宇文川远提过,按理,宇文川远定然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及,皇帝又从何得知?看来,自她进宫后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一想到在白天在黑夜,都有可能有一双闪动着幽光的眼睛在暗中窥视,乔津亭不由得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皇帝嗤笑一声,目注乔津亭,仿佛乔津亭是他笼中的猎物:“第三个理由,乔津亭,天下男子万千,你不该独独情系太子!你应该还记得,太子曾对你说过,要从端阳门外将你抬进来这句话?”
“皇上,你若存心陷害乔家,任何言语都可以成为理由!你不必再砌词,将我打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乔津亭怒极痛极,也深觉荒谬之极,莫说她根本无意于将来当宇文川远的皇后,就算是她愿意母仪天下,以她之胸襟、才情、智计,也必将是襄助君王成就一代伟业的贤后,又何来误国之说?刹那间,她又明白了,“景徽之乱”中萧行洛是平定叛乱的中流砥柱,多年来备受皇帝的隆宠,如今萧家气候早成,在内廷外朝声威显赫,势力盘根错节,皇帝必定是害怕将来宇文川远为了自己废了萧琰,触怒萧家,引起动荡,动摇了根基。而这一番揣度之词居然也成为了打击乔家的借口!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君王之心其狠其毒尽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小人之心!”
皇帝并不理会乔津亭的唾弃,这些年来,他沉溺情潭欲海,于朝政毫无建树,幽居深宫,也自明了山河已呈破败之相,如今,阳寿将至,他能为祖宗基业所努力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将来宇文川远若能励精图治,他势必会逐步削弱萧家势力,但至少不能是现在,让皇帝自己背负了忘恩负义之名,让江山飘摇于风雨!
大殿死寂,唯有四目相对,凌厉的、得逞的、痛恨的、阴森的、如麻般散乱,绵密地紧紧纠缠,两代人,两世的情仇恩怨,爱中的恨,恨中的爱,没有尽头,何时方能结束?
“放出我妹妹,给我流云十三骑,两个月后我会回来照你圣旨上的去做!”乔津亭一咬牙,话语艰辛地缓缓吐出!是不可驳斥的坚定!只要有时间,她未必就不可以力挽狂澜,全力回天!
虽是遥遥相隔,皇帝犹感乔津亭的目光如薄刃,寸寸割裂着他皇帝的并不自信的威严,他深知若是不能答应了眼前女子凛冽的要求,她或许真的将利刃架上他尊贵的龙颈!“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别忘了,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和你的妹妹!”这是他最大的筹码,不是吗?
或许无情和凉薄就是帝王的本性,然而,当年,眼前的男人不是也一样的热血沸腾,为了母亲,沉溺孽海二十年?乔津亭突然感慨皇帝的可悲可恨可怜!而自己竟然要成为他填平亏欠皇家祖宗孽债的牺牲品!一句话冲口而出:“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于了我父亲吗?你阴暗如沟渠,而我父亲则是朗朗清空,试问聪慧如我母亲,又怎会瞎了慧眼?你,昭明帝,活该孤独痛苦一世!”
有物破空而来,是皇帝御案上的奏折!乔津亭侧身闪过,奏折散落一地,一片狼籍!不必回头,乔津亭自然听到皇帝呼吸急乱,想象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如果问世上何物最能伤了皇帝的五脏六腑,乔津亭深信一定是她方才的一句话!
龙啸殿外,不知何时薄雨濛濛,漫漫不见天际,秋水沁衣,清冷透骨;一片黄叶无风自落,枯黄黯淡,让乔津亭窥见了生命的绝望!雨水,湿了秀发,湿了罗衣,湿了一颗年轻的心!清冷的脸庞上,迷蒙一片,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主上,主上!”神思恍惚中,成别思焦虑的声音传入鼓膜之中,乔津亭内心一震,宇文川远已经苏醒过来了!
雨中,宇文川远手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直朝龙啸殿而来!远远望去,血水染红了宇文川远的白衣,在胸前盛开了一朵璀璨绚烂的红花!
泪水再次弥漫了乔津亭清泠幽冷的深眸,她自是明了宇文川远觐见皇帝的目的无非是为乔家脱罪!但是,宇文川远的求情恐怕更坚定皇帝的决心而已!皇帝心事幽深如海,就算亲厚如父子,宇文川远未必进了皇帝的心里!
龙啸殿前异常的空旷,成别思带着内侍宫女紧紧追着宇文川远,迎面而来!
避无可避!四目交投,无语空悲切!
宇文川远已从成别思的口中尽知了一切,此刻骤然相见,不由呆了!情路原本就杳如蓬莱山远,飘渺难期,经此一闹,前路再无可期!这心头的痛胜了伤口何止百倍!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就仅仅是保得乔家姐妹和流云山庄的周全,就算是丢了储君之位,也在所难惜!今生已负了她款款深情,断不能让她无辜断送了性命!
乔津亭静静地,静静地望进宇文川远的眼里心里,前尘,如电光火石,在脑海中炸开,数月的光阴,竟然是白云苍狗,沧海换了桑田!乔津亭问自己,如果来生还是今世的重复,她是否暗悔与他相逢?且不问来生,至少今世,她并不悔!只是天不从人愿,更有翻云覆雨手颠倒了人间正道!
有泪在眸中翻滚,却不能在人前滴落,这苦涩如海,何时方是尽头?
宇文川远推开内侍手中的伞,雨帘隔开了他与她,羞与愧,痛与悔,细密如绣花针,一针一针,深深扎进他的心里,或许,唯有这清晰的痛楚能证实乔津亭还在他的天地之间!
“你不必去了,皇上已答应了赦免无罪的乔家!”乔津亭缓缓开口,可目光一触及宇文川远惨削了神采的俊眸,声音就被堵在了哽咽的喉头,再难出口!只因,这赦免的代价太大!是乔津亭无法承受的沉痛!
曾经暖意洋溢的明眸尽是漫无边际的凄清,眼神停留在了云深不知处,从此,在她的眼里是否再也容不下一个一次次伤她的自己?
泪水和着雨水,顺腮而下,流进乔津亭的嘴角,是苦?是涩?是恨?是百般的艰辛?默然从宇文川远的身旁掠过,溅起的水线短暂地连接起她和他,但仅在一瞬间,从此,缘断情断,难续、莫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