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走到大滩里,近距离观察雪山。看似我们离冰川很近,但饭馆老板说要走近它没几个小时不行。山顶仍然云雾缭绕,说实话我更想看到毫无遮掩的玉珠峰。人类诞生以来,就渴望征服世上的所有山峰,登顶雪山更被视为成功挑战自然、征服自然的重要标志。殊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距离产生美。我们喜欢美景,却没必要总想着把它们踩在脚下。比起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的孤傲感,站在远处欣赏日照金山,另有一番美妙的滋味。
玉珠峰,又称可可赛极门峰,海拔6178米,是昆仑山东段最高峰。今日的玉珠峰倒也是很容易攀爬的,国家登山训练基地就在我们住的集装箱旁边。玉珠峰南坡是登山初学者练习的好场所,北坡则是登山训练地。不过登山可是个烧钱的苦差事,对身体条件以及野外生存能力要求极高。登山这件事很有意思,登山者没有由来地往悬崖上爬,它会导致肌肉疼痛,还要冒摔出脑子的危险。登山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比如,挣上大钱当上大官什么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付出与收获最不对应的运动,所以一般人尽量避免登山。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总有前去登山的人。有人问一位登山者为什么要爬山,回答说,因为山峰在那里。我挺喜欢这个答案的。
我和阿敏正在做着的事情和登山者干的事情是属于一头的。天气这么热,和大家一样呆在有空调的房间里面看电视多舒服,没有几个像我们这样坏了脑袋的人,大热天的专往路不好的地方走,还走上坡,从平海拔的地方走到世界上最高海拔的地方,这些地方空气稀薄得让我们连喘气都困难,还有摔断胳膊折断腿的危险。我们的苦逼日子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更苦逼。这苦可是我们自找的。这不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是说,任何事物在时间中都是熵增的。用热力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反熵现象,反熵现象是极为少见的,因为人们总是趋利避害。热力学把自发现象叫作熵增现象,所以趋害避利肯定反熵。我在我妈写的一本书里也读到了她写的反熵。我妈极喜欢王小波,喜欢拿王小波来说事。王小波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反熵的人,也去做反熵的事情。他写那种根本不挣钱的杂文和小说,日子过得也苦逼。在《沉默的大多数》这本杂文集里面,他写在美国留学时的感受。那个国家永远是在经商热中,而且永远是一千度的白热。美国有强大的吸力促使人去挣钱,有各种规格的漂亮房子和名贵车子等你一辈子去挣回它们。这符合热力学的熵增现象。在美国,王小波也发现了一些反熵的人,比如,他看见过一个支起摊来卖托洛斯基、格瓦拉等人的书的家伙。别的反熵例子王小波也碰到过。在这些人身上,他看不到那种“水往低处流、苹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这样的物景。他看到的现象相当于“水往山上流、苹果飞上天、兔子吃掉狼”这样的奇观。王小波认为,光有熵增现象不成,举例来说,大家都顺着一个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后准会在个低洼的地方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我也能找到一个比喻用来表达这种意思:当大船要沉沦的时候,站在众人一边的那些人就是抢先去送死。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也在文章中谈到幸福这件事。她认为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其行为得是反熵的。因为事物从有序走向无序、从明洁走向混沌是一种熵增,要像建立自己的生命秩序,反熵是毫无例外的,也是惟一的。
这样的奥秘是挺难弄明白的,我却觉得挺有趣。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看穿这样深的东西,但我想,我知道它们的存在是对的。
转换一个话题,继续看风景。
李娜做广告的那个昆仑山矿泉水生产工厂就在集装箱的另一边。我记得前些年坐和谐号的时候每位乘客都能够发到一小瓶,大家随便看看包装就能看到这个西大滩的厂址。
傍晚时分,山顶终于露出来了。
莽莽昆仑
7月22日。
目的地不冻泉据此地才55公里,所以又是个自然醒。连续第三天爬坡,而今天我们将翻越昆仑山,进入可可西里腹地。早晨的空气非常寒冷,玉珠峰又笼罩在云雾中了。天气还不如前一天,望着尽处朦胧的天穹,我满面愁容,要知道昆仑山口的天气瞬息万变,不幸遇到刮风下雨乃至下冰雹可就够我们受的了。
10点出发,这已经是我们的一贯作风了。左面是一片没有水的河滩,一眼看不到尽头,里面全是大小石头,荒凉无比,这大概就是西大滩名称的由来了,看得出慕生忠老人家语文和我一样不咋地,当年起名的时候词穷了。走出去不久,过了一片军事营区,有座所谓的危桥,不让走,所有机动车都要走旁边现挖出来的便道,我们没当回事,以为只是修路而已,不会影响自行车的,于是上到桥上,到了中间才发现桥给挖断了,打死我也过不去。
高原的早上相当清冷,尤其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和翻日月山那天一样,我们一开始骑得很慢,打算积攒体力以备翻山,结果一口气跑出去20公里,并不觉得累。过了望昆火车站,可以看到相伴而行的青藏铁路陡然高了起来,在前方的崖壁上逶迤,这说明山路就要来临了。休息一下后,我们剑指昆仑。
路的坡度增加缓慢。坡度增加是很正常的,我真的觉得难度不大,就是感觉在这景色一点都不美的山谷里面骑车有些压抑,哪怕它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山。半山腰上有一个2001年昆仑山附近发生8.1级大地震的纪念碑,当初地震形成了一条几百公里长的断裂带,成了新世纪的世界地质奇观。当时此断裂带把青藏公路都给拦腰斩断了,但我真的找不出在哪,反正公路早已经修复,铺过了断裂带。
走到了海拔已经是4500有余的地方。单车走起来实在是不舒服,一颠一颠的像跳蹦床。过了这里,我才觉得好像有注意力无法集中的现象,大概多少也有点缺氧了。阿敏同学呢,症状比我还严重,竟然在附近把遮雨罩给弄丢了,从此以后我们遇到大雨只得找地方躲避,不敢造次。真是个点儿背的地方啊!
过往的货车吭哧吭哧地缓缓爬坡,车轮之间冒着白气,这长上坡还真是不好对付的。靠近山口的地方是最近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透过云彩的缝隙还能看到雪山。最后1公里,坡度陡然增加,我虽然不觉得累,却能感到心跳加剧,两眼冒金星,是那种有劲使不上的感觉,不得不走走停停……磕磕绊绊地到达昆仑山口。
昆仑山口标示海拔4767米,过了此山口,我们就进入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了。山口视野开阔,经幡飘荡着,在大风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石碑,比如说昆仑山国家地质公园碑、索南达杰烈士纪念碑以及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碑。后方山峦密布,乱石嶙峋,好像暗藏杀机;前方却是一片坦途,引领我们奔向心中的圣地。
昆仑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山脉全长约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6000米,在中国境内地跨青海、四川、新疆和西藏四省,是全亚洲乃至全世界最高大最绵长的山脉之一。昆仑山是地理大发现时代来临之前,中华民族极高山的代名词。从某种情况上分析,昆仑山是中华民族的地理支柱,被誉为“万山之祖”。近年来有专家考证,说中华神话更是源于昆仑神话,随便扒拉一下我们的记忆储备: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西王母瑶池,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里随处可见莽莽昆仑的踪影。很可能原本昆仑山只是个神话杜撰产物,但恰巧我国西部有这么一条绵延高大的山脉,所以人们根据神话传说,把这条山脉叫做昆仑山了——以上内容纯属我瞎猜。
昆仑山也算是个大山了,但我没觉得翻过去有多难,2乘5的档就上到顶了,根据我日后的所见所闻,昆仑山绝对是西部大山中最好翻的一座。甚至仅凭沿途脏兮兮的风景,你也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山。但这毕竟是昆仑山,是青藏高原的北部边界。神奇之处在于,过了此山,大地完全隆起了一个台阶,前方一片坦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恐怕才是昆仑山最大的实际意义。
活动了不短的时间,浑身热乎乎的。本来我没觉得山口有多冷,待了一小会儿飘起了毛毛雨,刮起了小刀风,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冷得简直不能让人活,于是赶紧撒丫子跑。
可可西里的风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没有阳光的地方气温非常低,冻得我直打哆嗦。爬完山口,我的衣服湿透了,幸好最外边是一件冲锋衣,挡住了这可怕的风。
沿着一片有水的河滩一直向下走,一路景色大开大合,可可西里那一望无际的广袤腹地不知养育了多少生灵,隐藏了多少秘密。小下坡20公里,我们到达不冻泉,脏兮兮的一个小地方,路两边两排平房而已。地平线上乌云滚滚,有下暴雨的迹象,后来这里还真的下过一点小冰块,不过也就这么点能耐了。在这高寒的地方,水资源是如此稀缺,下场大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到了一个叫不冻泉的地方。为什么这个地方叫不冻泉呢?原来这里有一口终年不冻的泉水。可是,现在这个泉连遗迹都难寻了。就是说,我们到了一个没有泉的却叫泉的地方。
爬到高处,风景很不错,除了各家厕所后面乱叫的藏獒。山坡上随处可见的老鼠洞让人心寒,但白云下那一片低矮却不失整齐的平房还是颇有边城的味道。青藏铁路翻过昆仑山后,在这里缓了缓劲,架起一条钢铁巨龙,蜿蜒着伸向远方。
蕃茄炒蛋盖浇饭涨到15块了,而且这才刚过昆仑山呢,让不让我们过了?看这势头,仍然有上涨的空间。
夜幕降临,朦胧的月光下当天拉萨发出的第一班旅客列车缓缓驶过。气温急剧下降,但躲在旁边的小商店里,烤着红通通的炭火,倒也其乐融融,不知不觉繁星已经挂满天穹。极高海拔的第一个夜晚,我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可可西里:青色的山梁
7月23日。
走出门,天气极好,微风。尚处在初踏入可可西里的兴奋中。可可西里藏语意为“青色的山梁”,但很多人都解释成“美丽的少女”,原来是发音相近,其实我更喜欢这个美丽的误会。可可西里的夏天一如既往地荒凉,却不乏生机,白云掩映下的大地明暗相间,层次分明,大片的绿草铺展其中,锋芒直指天地相接处的茫茫昆仑。见得最多的会动的除了汽车就是老鼠。
用一个词形容此地的特点,就是平坦,以至于在这茫茫高原中穿行,不时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走进了电脑屏幕,无休止地走下去景色都不带变化的。很快我发现了藏羚羊!有个小下坡,阿敏同学刚冲过去,就见一只藏羚羊跳上公路,慢速走向另一侧,分明察觉到了我却无动于衷,那轻盈的步伐,矫健的身姿,彰显着特有的体魄和魅力。我简直不敢相信,高原精灵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我发现了!
这一路发现不少藏羚羊呢,最多一次十几只。每当我跳下路基走近它们时,它们都很警觉地后退,但基本上是我进多少,它们就退多少,中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近年来人们为改善高原环境,保护高原生灵付出了大量努力,除了无法阻止泛滥成灾而又生命力顽强的老鼠外,还是卓有成效的。
走在路上可以感觉到路况一般,有很多地方不平整,这是因为此路段建在冻土上,一到夏季,冻土就会有融化,路基就下陷,导致路面凹凸不平。N多年前青藏公路是土路,限速20km/h,本来路面等级就不高,人们尚且不计较这些,但随着路面硬化的完成,这些该死的小起伏足够让长途旅行的人们还没到五道梁就开始哭爹喊娘。现在问题最严重的一段路两旁插着一排金属棒,即所谓的热棒。热棒利用管内介质的气液两相转换,依靠冷凝器与蒸发器之间的温差,通过对流循环来实现热量传导。当大气温度低于冻土的温度时,热棒自动开始工作,将地基的热量带出;反之,热棒自动停止工作,不会将大气中的热量带入地基。目的实际上是把地下的热散出来,防止冻土融化,保护公路——来自百科。青藏铁路也应用了同样的技术,标准还提高了不少呢。
寂寞的英雄索南达杰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索南达杰保护站。保护站地处可可西里荒原,环境恶劣,但常驻于此的工作人员不畏艰难险阻,用生命捍卫生命,为保护高原生灵做出了巨大贡献,敬佩。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要走近看一看。
这保护站还要从索南达杰说起。
可可西里是中国最大的无人区,这里生长着适应青藏高原恶劣气候的藏羚羊,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严禁捕杀。可它们身上长着优质的羊绒,在国际市场上贵比三氯化金。当时中国法律法规还不健全,偷猎被抓顶多是罚款外加没收工具,于是偷猎者们组团开着汽车端着枪到人迹罕至的地区滥杀滥捕。杰桑.索南达杰为保护国家资源制止非法偷猎活动,自发肩负起保护野生动物的重任,带领着治多县西部工委的4名工作人员向可可西里进军。1994年1月18日,他们抓获了两伙偷猎者,共20人,缴获7辆汽车。从人道主义出发,索南达杰派两个人押送受伤的偷猎者乘小车连夜赶往四五百里外的格尔木治疗,自己和另外一人押送18名偷猎者和7辆汽车。半路上,他乘坐的汽车轮胎坏了,等他修好赶上来时,偷猎者仗着人多将工作人员打昏并捆了起来,6辆车排成弧形,枪口对着索南达杰的方向。索南达杰毫不畏惧,一人与18名持枪歹徒进行枪战,打死一名歹徒。可是一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动脉,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索南达杰始终保持着端枪射击的姿势,可可西里的严寒把它冻成了一尊冰雕。在他身边两辆卡车里是1300多张藏羚羊皮。他牺牲时年仅40岁。
此事一出,舆论哗然,保护站的建设终于提上了议程。1997年,保护站在各方的支持下很快地建立起来了,并且以杰桑.索南达杰的名字命名。当初这还只算是个民间的机构,等到2003年1月1日,保护站被正式移交给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可可西里野生动物保护的新时代来临了。
保护站简单介绍了高原生灵的基本状况,还展出有收缴的藏羚羊皮,看了感觉很不舒服。愿人类的贪欲能够有节制,愿高原的主人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属于它们的热土上!
保护站正对着青藏铁路清水河特大桥。此桥全长11.7公里,是青藏铁路最长的“以桥代路”特大桥。你说这么平坦的地方干嘛要建桥哩?其实这是为了尽量避免冻土的影响,同时1300多个桥孔可供藏羚羊等野生动物自由迁徙。虽说有点碍眼,但你好我好羚羊好的事情还是多一些的好。
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