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看看黛玉、宝钗。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情感,仿佛就是我们一直向往着的那种毫无杂质的纯粹的爱情。薛宝钗呢,虽然她对宝玉有感情,但多少掺杂着现实的考虑,这样的情感我们见得太多了,而且也亲身经历着。撇开审美观不谈(比如病态美已经不为众人所接受),选择林黛玉,是因为我们心中的那份纯真的梦想在发挥作用。
细心的读者会产生疑问,既然因贾宝玉、林黛玉未参与斗争,而将他们排除在“贾派”之外,此时为什么又把“围观群众”拉进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实际上,“围观群众”的心理也代表着荣国府很多人的心理。贾母、王熙凤为“木石姻缘”造势,没有这样的群众基础,是绝不会成功的。紫鹃一直暗中助推着“木石姻缘”的实现,除了自身利益的考量外,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这种群众心理的影响。
从两派的力量分布来看,双方各有优劣。
“王派”人多势众,特别是后来袭人的倒戈,更让“王派”如虎添翼。但是,“王派”最大的弱点是缺乏当权的核心人物,也缺乏舆论的支持。“贾派”刚好相反,是由当权的两大核心人物构成的,并擅于发动群众。但是,“贾派”能够直接参与斗争的成员,虽然举足轻重,但力量相对薄弱。从优劣势的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王派”还是“贾派”,都没有足够的力量迅速地战胜对方。因此,这场暗战必然是一场持久战。
基于各自的态势,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扬长避短”的策略。
“贾派”的斗争策略是:抢先占领舆论高地(“清虚会议”),避免短兵相接(装聋作哑),保持积极防御的态势(不断造势,制造舆论氛围),以空间换时间(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作一些让步),等待时机一锤定音(宝玉、黛玉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王派”的斗争策略是:不断挑起事端,引诱对方出战(元春“指婚”、笼络袭人、火力侦察),积小胜为大胜(清理“贾派”的群众基础),找准机会一招毙命(逼迫贾母接受既成事实)。
可以想象,这将是一场智慧与力量的角逐、一场精彩纷呈的谋略。双方对利益的急切诉求,使其间充斥着硝烟弥漫的白刃战。由于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又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种各样的妥协。列宁在《反对抵制》一文中写道:“历史的任何曲折转变都是妥协,是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否定新事物的旧事物同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推翻旧事物的新事物之间的妥协。”这样的妥协绝不仅仅是一场战役的结束,更是代表着一个阶段的转折。毛主席在《论持久战》中指出了持久战的三个阶段,即战略防御、战略相持和战略反攻。“贾派”、“王派”之间的每一次妥协,都可以看作是这三个阶段之间的转折。
对两派的动机、组成和力量对比有了充分的认识后,我们就正式进入“金玉派”(“王派”)、“木石派”(“贾派”)的第一次交锋——清虚会议。
元春的一石激起千层浪,触动了很多人的神经,首当其冲的便是贾母。让贾母保持高度警惕的,绝不仅仅是王家姐妹对元春指婚的“欣喜若狂”,贾母此时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出于对家族命运的担忧,贾母对元春的一些做法感到忧虑,关于这一点,将在人物篇元春的部分详细阐述。在这种忧虑的背景下,贾母对元春“插手”宝玉的婚事表现出了极度不满的情绪。从哪里可以看出她极为不满呢?很简单,既然元春是通过赠礼暗指,贾母干脆就借坡下驴、装聋作哑。同时,贾母也借着这次“平安醮”,紧锣密鼓地召集各方面力量共同参加“清虚会议”。
令贾母意想不到的是,王夫人竟然不去,这太出人意料了。如此重要的活动,作为荣国府高层的王夫人怎么可能缺席?第二十九回是这样解释的:“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直觉告诉我们,这副“新闻发言人”的腔调从头假到尾,背后肯定有隐情。
我们来看看这两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了尤氏“胃疼”的先例,王夫人的第一条理由明显有抄袭的痕迹,也是常人惯用的手段。关于第二条更是站不住脚。“平安醮”是元春让搞的,她当然知道家中的主要人员都应该在铁槛寺执行她的这项“指示”。元春要派人出来,应该赶往铁槛寺才对,到荣国府来闲逛什么?综合两点理由的分析,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王夫人很不爽!原因很简单,贾母竟然对元春的暗示视而不见、装聋作哑,这让她很失望。
王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您史太君不是要召集会议宣布政策吗?嘿嘿,我不去,惹不起我还躲得起啊。这样一来,贾母精心安排的“吹风会”极有可能是无的放矢。不过,贾母并没有就此作罢。“王派”又不只是你王夫人一个人,不是还有个薛姨妈吗?她去参加,效果也不差。
因此在第二十九回一开始,贾母就借着王熙凤的话,明确表示自己将亲自参加这项活动,并特意邀请薛姨妈、薛宝钗一同参加。由于王夫人缺席,所以薛姨妈参加与否直接关系到“清虚会议”的成败,贾母极为重视。因此,贾母先是对宝钗“发令”般地说道:“你也去,连你母亲,我和他说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为保险起见,贾母还亲自“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就这样,薛姨妈、薛宝钗母女参加了这次“清虚会议”,对“金玉派”而言,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当贾母还在为如何开始这个敏感话题而思虑的时候,张道士为贾宝玉说亲却歪打正着。借着张道士的话题,贾母发表了极为重要的“清虚谈话”:
“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从斗争的角度来看《红楼梦》,有一个小窍门,就是仔细体味贾母的话中话。贾母史太君嫁进荣国府,从重孙媳妇熬到自己也有了重孙媳妇。在这半个多世纪里,贾母经历了无数次家庭斗争的血雨腥风,她的政治敏锐性、斗争策略,是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面对王夫人、薛姨妈利用元春的“指婚”咄咄逼人的态势,掌握荣国府最高控制权的贾母通过短短的几句话,就深刻地阐述了自己对待宝玉婚事的明确态度。
对于“木石派”(“贾派”)而言,贾母一个人,就是一面旗帜。贾母的几句看似平常的话,从理论基础、物质保障和决定因素三个方面,树立了“木石派”的基本路线,也是对刚刚诞生、尚处于萌芽状态的“金玉派”的一次全面的批判。
1)理论基础。大家应该还记得,宝钗刚得到元春的赠礼,就想起了薛姨妈曾经跟王夫人说过的话:“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也就是说,“金玉派”的理论基础是“和尚论”。应该说,薛姨妈这招挺阴的,中国人虽然没有统一的信仰,但对佛、儒、道之类的还是比较敬重。为此,贾母针锋相对地也抛出了另一个“和尚论”。你有一个“和尚”,我也有一个“和尚”。说不上占据优势,但至少打了个平手。
2)物质保障。封建时代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薛姨妈也知道薛家几斤几两。薛家唯一能够拿得出手与贾家“平起平坐”的资本,也就只有钱财而已。前面分析过,在贾、王、史、薛这“四大家族”中,作为奉旨赚钱的皇商薛家,政治地位是最低的。因此,削尖脑袋钻入官僚阵营,是薛家联姻的“优良传统”。应当说,雄厚的财力资本,是“王派”力促“金玉良姻”的重要基础。基于此,贾母刻意强调了物质保障的问题。她没有否认薛家的富势,更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点中薛家“有富无贵”的要害。“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十六个字便绕开了“王派”自认为无懈可击的“马奇诺防线”。那么,贾母对未来的孙媳妇看重的是什么呢?——“模样配的上就好”。说到模样,林黛玉、薛宝钗孰高孰低,这就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了。应该说,贾母玩了一次“和稀泥”。
3)决定因素。贾宝玉的婚事到底谁说了算,这是本次交锋的关键所在,这也充分地证明,宝玉的婚事直接关系到荣国府未来的走向,非同小可。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是贾环的婚事,贾母有兴趣管吗?按王熙凤的说法,贾环“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踢还踢不走,哪还有闲心管他的事?对于贾宝玉的婚事,贾母的态度却非常明确——我的地盘我做主!从哪里看出来的呢?四个字:“来告诉我”。也就是说,凡是涉及宝玉婚配的事,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但最终只能由贾母来决定。
“贾派”与“王派”的初次交锋,贾母就充分展现老牌政治家的果敢与刚烈。可以想象,面对这样的形势,王夫人、薛姨妈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袭人,“金玉派”极有可能就此偃旗息鼓。当然,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又会少了很多好戏看。
需要强调的是,此时的“王派”就是“金玉派”,而“贾派”并不能等同于“木石派”。也就是说,贾母此时并没有将林黛玉锁定为“宝二奶奶”的唯一人选。
元春刚省亲不久,就出人意料地通过赠礼向荣国府扔出了这么一块大石头,让包括贾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王夫人、薛姨妈反应极快,迅速站队组成“王派”,这当然是王夫人很早就有的想法。但贾母就不一样了,她确实在考虑宝玉的婚事,但从她婉拒张道士的提亲时所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就可以看出,她还没有确定最佳人选。
应当说,贾母此时是仓促应战,其目的是压制“王派”的火力,而不是就此确定宝玉、黛玉的婚事。要达到这个目的,贾母只需要和稀泥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拿林黛玉来当幌子。你想啊,计划不如变化快,万一将来觉得林黛玉不合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那就不是一次“清虚会议”能够搞定的了。
贾母的实际行动也教育了我们,要做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最重要的原则是事事都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切不可逞一时之勇。在此时的贾母看来,“王派”的进攻好比是一只狼来吃自己的羊,如果为了赶走狼就引来一只虎,最后不但羊保不住,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了。我们仔细看一看,贾母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什么林黛玉、“木石姻缘”,只不过是因为后来贾母支持“木石姻缘”的态度逐渐明朗,我们才觉得将此时的“贾派”等同于“木石派”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实际上,“木石派”是“贾派”的将来,而不是现在。只有看清了这一点,才能理解贾母高超的政治智慧。
对于贾宝玉的婚事,由于当事人年纪尚小,将来的变数还很大,贾母应该还没有系统地考虑过。不过,贾宝玉既然是贾母的掌上明珠,更何况又关系着荣国府的前途与命运,贾母对他的婚事不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我觉得,贾母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两个人——史湘云、林黛玉。
史湘云?是不是太扯了?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扯,因为没有确定的证据和把握。不过,我还是愿意将我的这个猜测与大家分享,聊作一乐。
熟悉《红楼梦》情节的人或许还记得,第十九回袭人跟宝玉说过这么一段话:
“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
袭人的话告诉我们一个重要信息:史湘云从小就在贾母身边生活,不是偶尔来玩几天,而是好几年。即便是湘云长大之后,贾母也时常将她接到贾府来生活。这让我们看出,贾母对史湘云的喜爱之情。
从门当户对的角度来看,史湘云完全有这个资格,因为贾母自己就是从史家嫁到贾家的。如果史湘云能够嫁给贾宝玉,不又是一段贾、史“秦晋之好”的佳话吗?我们有理由相信,单从感情层面来说,贾母是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合的。
那么,贾母为什么没有坚定地走宝、湘路线,而将目光转移到了林黛玉身上呢?说起来也简单,贾宝玉的婚事关系到荣国府的前途与命运,贾母绝不可能感情用事。要迎娶史湘云,就必须考虑到对荣国府将来的影响。
史湘云人很单纯,但背景很复杂。我们知道,史湘云从小就成了孤儿,由两个叔叔忠靖侯、保龄侯轮流抚养。史湘云在两个叔叔家过的什么生活呢?在第三十二回,宝钗跟袭人提起过湘云,说湘云曾经告诉她:“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从史湘云凄惨的生活状态中可以看出,忠靖侯、保龄侯将亲侄女湘云视为累赘,也折射出湘云的两个叔叔是见利忘义之人。如果史湘云嫁给贾宝玉,这两个叔叔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力求多分一杯羹呢!
对待宝玉的婚事,贾母的原则有且只有一个:必须保证荣国府的控制权在贾家的手里。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如果史湘云做了“宝二奶奶”,虽然忠靖侯、保龄侯不大可能直接插手,但闹腾起来也很烦。薛宝钗就更不用说了,那直接就是将荣国府的管理权奉送给了王家。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王熙凤及时倒戈,投靠了贾母,恐怕也不会出现什么“王熙凤时代”了。
林黛玉的出现,让贾母逐渐看到了希望。黛玉的母亲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贾敏,父亲林如海归了西,也没有什么家族背景。贾母逐渐意识到,只有让林黛玉来做“宝二奶奶”,才能确保荣国府红旗不倒、家不易帜。不过,贾母还有一个感情层面的顾虑:贾宝玉会是什么想法?按封建礼法的规定,子女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没有任何发言权,更不要说什么决定权。因此,贾母完全可以不考虑贾宝玉的想法。不过,贾宝玉毕竟是贾母的掌上明珠,贾母多少还是要考虑一下贾宝玉的内心感受的。
按理说,贾母应该没有这个顾虑啊,因为地球人都知道,贾宝玉、林黛玉两人情投意合。不过不要忘了,宝、黛的情意,我们也是从曹雪芹的文笔里得知的,此时的贾母不见得清楚。所幸的是,宝玉、黛玉二人没有让贾母等太久。在第二十九回,紧接着“清虚谈话”,张道士的说亲引起了宝、黛二人的一场“砸玉风波”。这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宝、黛纷争,惊动了荣国府的最高层。
说实话,这场风波让贾母有些下不来台。她刚刚发表了“清虚谈话”,虽然没有讲在明处,但聪明人都能够听出她偏向于“木石姻缘”。贾母话音未落,“木石”之间就起了内讧,王夫人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冷眼旁观,心想:这就是您支持的“木石姻缘”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就闹得翻了天,将来怎么得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整这么一对!
宝、黛二人闹矛盾也不是一次两次,我们也没有看到贾母像这次这样上心,亲自来化解两人的矛盾。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贾母是要挽回自己的面子,维护“清虚会议”确定的基本路线不动摇。但是,宝玉、黛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头一天吵得天翻地覆,睡一觉起来屁事没有。两人的此番纷争,大有不可调和的趋势。
迫不得已,贾母使出了“杀手锏”,她感叹道:
“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