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爪牙,曾经来过羡兰楼消遣,湘兰人脉丰富,有熟客向她透露:其人为东厂密探,勿要接近,湘兰遂记住此人。今晚偶然遇见,湘兰猛然想起,故而装作熟识,阻断其去路。爪牙虽认识湘兰,但二人并不曾交往,所以只想尽快摆脱她,然而湘兰深知利害,拼死阻拦,甚至以肉身格挡。眼见那门生越走越远,爪牙气急败坏,此番行动注定网破鱼丢。爪牙唯恐不能交差,就愤而将湘兰带走,罪名为包庇东林叛党,将其投入女牢听审。
牢房困锁芳魂,铁窗监禁素心,只因深明大义,方才身陷囹圄。望对高月,相距万里之遥,这边低泣,那边再难听得。黑黝黝的牢狱,比不得香闺的沁人心脾。芳华驻足泥淖之中,顿挫幽兰花蕾,几欲逃出,却寻不出一眼通透之光。此时,湘兰独坐茅草堆上,饥寒交迫,心乱如麻,生平第一次陷于此种困境,如何得以解脱。顷刻间,湘兰骤然想起,家父马新亭当年冤屈,亦是先投入监牢,而后斩首示众。难不成,父女二人,便要遭遇相同宿命吗?
思量此处,湘兰再度心酸,然而又一转念:倘若我不在大牢,那今日代我者,便是王稚登,或许此刻已经先斩后奏,亦未可知,既然如此,何必介怀个人得失?
王稚登果然是湘兰的冤家,一旦有他,整个世界便豁然开朗,无论困难折磨,无论颠沛流离,皆能忍耐于心。他如灯火,她便是奋不顾身的飞蛾;他如疾水,她便是至死追随的落叶。而今,他在牢外安然无恙,她在牢内生死未卜,两心相隔甚远,却彼此牵连一线,难分难割。
这日清晨,狱卒来到牢门之前,对马湘兰说:“今日大人亲至,犯妇上堂受审。”湘兰一听,胸中悬系之心再度左右摇摆,如何发落,结局怎样,便是今日一审便悉数可知。湘兰扶着栅栏,缓缓站起。狱卒上前一步,为其戴上枷锁,押解这金陵头牌上堂。
大堂之下,虽“明镜高悬”四字匾额熠熠生辉,然堂上所坐之人,却是昏头昏脑的无德鼠辈。这人便是善于阿谀逢迎的沈宣。沈宣细品新茶,神态悠闲自若,知今日所审之人乃是金陵花魁,当然别有一番风味。少顷,衙役来报:犯妇已带到堂外。沈宣一声令下,让马湘兰进入大堂。
只见湘兰衣衫不整,头发散乱,面容憔悴。衙役跟在其后,令其下跪。湘兰起初不从,衙役大怒,将其推倒在地,湘兰双膝着地,满脸委屈,却强忍眼泪,冷漠而视。这时,御史大喝一声,马湘兰这才抬头观看,竟发现此人面熟,回忆一番,方才想起他在几年前来到羡兰楼,曾经邀她一起云游秦淮。那时,这位沈宣沈大人,风流倜傥,仪表堂堂,只是名声不佳,与阉党关系密切,故而让湘兰十分嫌恶,因此当即拒绝其请求,让沈宣十分难堪。今天冤家相逢,这等小人心胸狭窄,自当报复她。
沈宣见了马湘兰,难免得意忘形,揶揄她说:“看你这蓬头垢面的样子,岂不是枉负了当年的盛名。”一席话并未让湘兰失却脸面,反而振作精神,反唇相讥道:“回禀大人,只因为我有往日的盛名,才会有今日的面孔,而今日面孔胜于往日盛名。”沈宣哈哈大笑,又问:“如今你这青楼女子,已成阶下之囚,何来盛名?”马湘兰说:“所谓盛名,无非是醉生梦死,怎敢怨天尤人,正因为拒绝了敬慕我盛名的人,所以,才落得如此境地。”
两旁衙役,并不知晓沈宣和湘兰的过节,因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只当是二人玩弄辞藻。沈宣听到湘兰所言,当即脸红,随即斥责她含沙射影,怨天尤人。马湘兰深知此人心窄,戏谑二三可以,但是过深过甚,自己免不了受罪,故而笑对沈宣说:“民女愚钝,不知自己影射了何人?还请大人明示。”沈宣对马湘兰说:“你有罪,难道不知吗?”马湘兰则说,自己分明是赶走了一个纨绔子弟,怎就成了罪人?
沈宣一听,知道马湘兰这是一语双关,实则在暗讽自己,于是狠狠地说:“你可知你放走了一个东林党人?”马湘兰说:“东林和西厂,都与我们羡兰楼无关。我们靠丝竹度曲吃饭,谁来点就给谁唱。”沈宣听后,气怒交加,然而又抓不到马湘兰的把柄,于是戏谑地说:“算你能说会道,你若肯唱支小曲给本官听,我便放了你。”
马湘兰知道沈宣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于是开口唱道:
“你将这言语唠唠叨叨问完,有何隐情,你该说分明。想当初,衾儿、枕儿,俺怕与它近,因此上,枷儿、锁儿在肩头上重。名声贞洁要保重,鞭儿、棍儿不怕抽得紧,就是奴家丧了身,烟花巷里有了巾帼名……”
沈宣一听,忖度马湘兰又要骂人,连忙将惊堂木一拍,喊道:“轰出去!”于是,湘兰被衙役带走。然而沈宣胸中气恼依旧积聚,故而为了颜面,只得将抓马湘兰的爪牙殴打一顿,罪名是:“赏他三十大板,竟敢将一个歌妓抓来戏弄本官!”
那边,衙役刚把湘兰带出去,谁知湘兰竟又倔强地走回来,义正词严地说:“什么歌妓不歌妓,既然抓了我来,就是轰不走的!”沈宣这才得知,自己今番抓了个烫手山芋,像马湘兰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若是就此不走,整日坐在南都御史府堂中,得罪不得又恭维不得,这便是等同供奉了一尊女菩萨,除了招人瞩目外还能有何用?
沈宣头疼无奈,进退维谷,只好软下腔调对马湘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本官尽量满足。”
马湘兰噗嗤一笑,问沈宣:“民女有事不知,大人五年前后,为何变化如此之大?直叫湘兰不敢相认!”此话一出,两旁衙役似乎寻过味来:既然湘兰与沈宣熟识,想必二人曾在青楼相见。于是,众人皆是窃窃私笑。沈宣一时语塞,深恨结识这才智超群的女冤家,几乎无以答对,只得重复道:“事到如今,你要本官如何,尽管提出来!”马湘兰则眉头一皱,说:“大人不是让小女在公堂上唱曲吗?那我就再唱一首。”沈宣圆瞪双眼,责问马湘兰这不是在公堂之上丢他的脸面吗?马湘兰反唇相讥,说既然自己身为歌妓,自然要献丑一番,这才对得起名号。沈宣说不过她,最后表示愿意摆一桌酒,消除马湘兰的怨气。
有正气傍身,不惧邪气侵扰,即便身陷囹圄,亦是不畏强权。转过流年,笑看沧桑之变,虽来日教人无颜以对,然胸中豪气永固,三两招数,自是无所忧虑。一株玉兰,傲傲伫立公堂,热血飞扬,柔骨坚韧,喝走蝇狗之辈,换来铁齿铜牙,以金刚之身,力克虚心之徒。这恐慌正是马湘兰之宿命,亦是其彪炳史书的荣耀。此心昭昭撼日,此心朗朗对月,此心亘古不变,只求伊心无悔。
弹词对曲
那年相见难相随,今日得见把情摧。五载幽梦添新恨,一夕对峙付流水。
沈宣此人,虽龌龊无耻,以权营私,然而细细品来,其逮捕湘兰之本意,并非真是为攻讦东林党人。实则,是他想满足当年未能相依相伴的夙愿,以了却终生纠结之苦、毕生缠绕之结。那日,湘兰被带入大堂之时,沈宣怀揣事隔五载之思,再度亲见偶像,免去求见不得的麻烦,又耍了威风,只是唐突了这位才女佳丽。由此得见,湘兰之魅,以至于将其遁入牢狱,方能解那难亲芳泽之苦。
之后,沈宣果真在南都御史的景韩厅堂中,摆了一桌酒席。邀请的宾客,则是马湘兰指定的,其中自然少不了王稚登、陈继儒等人,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陈继儒的高徒屠隆和旧院的赵今燕以及马慕薇等。
一时间,这南部御史府中,竟聚集了东林党的骨干,莫不是巨大的讽刺么?况且,金陵青楼女子,亦是相拥而来,惹得衙役纷纷议论:大人平日威风八面,今天竟冲撞了一尊佛爷,甚是有趣!
王稚登对沈宣向来嫌恶至极,知他是个喜好溜须拍马的劣等小人,今日湘兰将其捉弄一番,亦是痛快非常,故此对她更是钦佩有加。
酒席摆好,众人分宾主落座,家仆、丫鬟两旁侍候,一派隆重热闹之景。沈宣脱下官服,身穿对襟福字丝绸马褂,头戴鸭舌帽,以示自己并非以御史身份摆酒席,仅仅是一介文人罢了。他环视在座各位,沉吟片刻,来了即兴酒辞权作开场白。只听他举杯说道:“今日所饮的凤阳酒,出自马小姐的故乡,这便是别有寓意。至少说同乡同土的手足,何必撑破颜面,穷追高低?”说罢,沈宣恬不知耻,当即吟诵曹植的诗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未等沈宣念完,马湘兰便将其打断说:“先贤曹植的名诗,用在今天的宴桌上,恐有些风马牛不相及。”赵今燕也在一旁帮腔:“沈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而湘兰为娼门之人,身价怎可同日而语?远非曹植兄弟之辈。如果大人自比为一粒豆子,我们连芝麻都不如。”沈宣听了,脸上一阵泛红,眨眨鼠眼,抖着山羊胡子说:“出身虽不同,道义上都平等。我就是一时冲动而已,忘记马小姐是粒金豆子,以致做了无法弥补的错事。”
王稚登深知“官大一品,出气也粗”的道理,故而岑岑一笑,说:“御史大人并非一时冲动,您岂会不知马湘兰为青楼女子?正因为鄙视娼门才胡作非为。”沈宣一听,便问王稚登:“先生是否如人所说,经常出入青楼,与风月女子为伴?如若是真,那么可否对这风尘之地点评一二?”
王稚登何等聪明,自然听出沈宣弦外之音,说:“大人恐怕早就听说过笑贫不笑娼的古话,娼门多才艺,本当得到青睐和尊重,只是有些为官者是纸糊的老虎,点上烛火,气势亢然,吹熄之后,空空如也。此种贫穷比那行乞者还要可怜。由此可见,如果身为父母官,若无知无识,也是被社会鄙视的清贫小人,自然所据的衙门远远不如娼门。”
沉默良久,一旁的屠隆笑吟吟而起,竖立拇指,轻声夸赞道:“真乃高见,如若对号入座,官比娼还要多,更要卑贱。”那赵今燕是个快嘴之人,听了屠隆的夸奖,便笑呵呵地对沈宣说:“大人身居南都御史,如此要职,自是尊贵,万不可对号入座。”谁知马湘兰却接过话茬:“恐怕未必如此,王大人身为帝师,同样敢于对号入座,这沈大人难道就得例外吗?”
王稚登听罢,点点头曰:“正是如此,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应湘兰之邀赴约,来品尝这桌上的苦涩之酒。”
马湘兰言归正传,摆手说:“湘兰今日请各位来,是因为那日沈大人要我在公堂上唱曲给他听。如今想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我还要当着众人之面为大人高唱一曲。”言毕,马湘兰款款起身,轻抖绣裙,以《西江月》的调子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