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为金星
金陵浮华,轻歌曼舞婉度春宵;人世多变,动荡起伏百转千回。正是那似水的柔情,拨开了少女紧锁的豆蔻年华;却像那逝去的光影,激荡才女久违的沉思梦呓。
嘉靖二十五年,虽是大明王朝日渐衰败之时,然而金陵依旧繁花似锦,远离那黎民挣扎之哭号,避开那百姓徘徊之暗影。光华镀彩的金陵宝地,仍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怨不得文人冯梦龙曾言:“嘉靖间,海宇静谧,金陵最称饶富。”虽此,以六朝古都闻名的金陵,也正随着大明王朝的龙气渐消而日薄西山,已从被光环笼罩的形胜之地,渐渐走向淫雨霏霏的不振与堕落。
常言确凿,金陵不仅是帝王福地,更是佳丽诞生之土。尤以秦淮河两岸的十里风月著称,那佳人如云的盛世芳华,让人免不了念叨“温柔富贵乡”。追溯这金陵的莺啼之声,其风尘之狐媚却有来头,这便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自督办而成的。朱皇帝思忖,娼妓盛行即是太平盛世的写照。于是有了官妓体制,后因利益驱动,百贾群起共逐,娼妓文化最终由官营走向私有。
由此,秦淮河女子,顿成浪人雅客的追逐对象,一时间,多少佳丽,名声在外,多少故事,引人怆然泪下。有情天,无情人,纷纷扰扰,剪不断,道不明,成就传奇,亦美亦沧桑。红颜命薄,才子佳人,幻化成一樽含蕴百味的酒盏,于醉时品其芬芳,于醒时感其苍茫。
林林总总,别样年华。有一人因其高洁傲岸的情怀脱颖出众,她便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生于这繁荣、萧索、寂寞、躁动的嘉靖二十五年。
马湘兰诞生那一日子,正是民间的上灯节。
上灯节,乃是客家的传统节日,亦是深受百姓喜爱的节日。据《岑溪市志》记载,客家人但凡添丁(生男孩),都要在满月后,于次年农历正月初十,高悬明灯,借以庆祝,其意便是取自“添灯”的谐音,民间俗称为“上灯”,亦是含有添丁发财的意思。逢初十日零时,便可将五彩纸扎的花灯,挂于堂屋的栋梁之上。每到此时,便有亲朋携带礼品前来道贺,主家则设宴款待,称为请灯酒。
马湘兰生于这一天,虽为女儿身,不能为马家带来添丁之喜,然而纵观其一生,无论性格抑或是为人,皆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或许,这上灯佳节,喻示了马湘兰豪情、痴情、忘情的一生。
马湘兰,据《秦淮广记》载,本名唤作马守贞,小字玄儿,又字月娇,祖籍湖南,生于洞庭湖畔。湘兰有姐妹四人,她最年幼,故此也被人唤作“四娘”。其名“湘兰”二字,是父亲马新亭所取,并非信口拈来,而是借用了楚国大夫屈原的名句:“沅有芷兮沣有兰”,马新亭从中撷取了“湘兰”这一响亮之名。可见,其对女儿寄予了厚望。也许宿命作怪,马湘兰一生命犯“兰”字,人如幽兰之香气不可亵玩,性如玉兰之高傲不可侵犯,才如金兰之华贵不可轻视。湘兰之兰,堪称一绝。
湘兰降生后,曾有一位盲人算命先生为其占卜,仔细掐了生辰八字后,先生惊呼:此女乃是颗金星!龙年虎时千家万火的灯日出生,将来必定是个绝顶才女,举世无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所谓命中注定之奇才,竟从一位目不能视者口中说出,这让马新亭甚感惊讶。当然,大凡算命者,常有些信口开河之人,张口富贵,闭口荣华,无非是为骗得几两白银讨主人的欢心罢了。更有甚者,批言中还有些逢凶化吉吉亦凶的出入,让听者忍俊不禁。由此,算命先生的话不可轻信。然而说来也怪,偏巧湘兰这个金星的命理,十个盲算者皆是同一条声:“了不得,中,妙!”这整齐划一的卜算,让马新亭顿感惶惑:莫非,女儿果真不同凡响?
金星,或许遂了天之所愿,让马湘兰的出世为马家带来一缕清幽之气,别开了玄妙之色。湘兰周身透出的不凡,若那初生的早莲,降赐光泽与妩媚之气,又像那剔透的珍珠,光盈四射,洞开灵犀之质。
或许真的沾了屈原的文采,湘兰自幼聪慧过人,三四岁起便识字读书,学业优异,超越同龄孩童恰若应了盲人算命先生的卜辞。女儿这天然的冰雪剔透,让马新亭更是喜爱有加。因马新亭酷爱国画,所以马湘兰也沿袭了父亲的志趣,整日手不离笔墨。马新亭发现女儿有这等天赋和爱好,更是用心栽培,极力点拨,使其才华日渐展露。进步之快,惊煞旁人。
马湘兰秉性灵秀,天赋甚高,吟诗作画,自有独到之处。因长于书香门第,浑身浸染书卷灵秀之气,冰雪聪明,惹人怜爱。虽家世不算异常富贵,却也给了她良好的教育,使其天然聪慧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姗姗学步之时,便得父辈夸赞。无论读书、写字绘画,湘兰都以不凡之才有所涉猎,只是冥冥之中,绘画更让她感念至深,遂成其一生相伴之物。
这招引同龄人嫉妒的灵韵,让马湘兰渐成瑰宝。每逢佳节盛日,她的灵秀雅致自成为长者谈论之话题,每每赞不绝口。光环绕缠童真,新色洗练素心。马湘兰如那一汪甘甜的泉水,给马家来去了温暖和诗意。只可惜,马湘兰出生不久,母亲便生病不治,不久撒手人寰。为哺育湘兰,马家特意请了乳母喂养。虽有甘甜奶水为生,然这幼年丧母之痛,让这原本五彩闪耀的童年缺憾备增,或许那日后的忧郁和哀婉,与这时日的寂寞空冷当真不无联系。
马湘兰六岁时,马新亭辅导女儿阅读周敦颐的经典之作《爱莲说》。莲花之美,莲花之洁,似乎映衬了湘兰的独雅孤高。然而湘兰并非人云亦云的愚读之辈,阅字之外,不减思考之功。曾有一日,湘兰与父亲交谈,忽出一言:荷花虽好,然而匮乏兰花那种高雅的素质,更少了那沁人心脾的郁郁清香。
湘兰此言一出,冥冥之中,应了命理。后世众人皆知,湘兰独爱兰花,兰花魂在,湘兰身在,心中之兰,幽然清澈;命中之兰,吐馥弥香。马湘兰的为人秉性,恰如兰花的清幽素雅,但又未曾失却引人徘徊悱恻的香气。此种气质,确实凡俗女子少见,而敢于品评先贤者,恐怕这般年纪的女童中,唯有湘兰。
马新亭闻听女儿品评兰花,心中自是感慨万千,此女若能栽培得当,日后必是贤良淑女,自当嫁个好婆家,不说是名门望族,也必定是书香门第。只可惜,封建礼法的桎梏,即便是马新亭此等饱读诗书之人,亦是将女儿的前程与那姻缘相结合,而并非是让其成为旷世奇女。此种呜呼哀哉,亦不是湘兰独有之怆痛。
从女儿口吐金言之后,马新亭便琢磨为湘兰定下一桩娃娃亲,既是依了旧章旧法,也是安定了湘兰日后的归宿。此意传于众人之后,顷刻间,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奔走相告,或是托媒人前往,或是亲自登门,希冀与马家结好。
金星蔽日,才女下凡,洞庭湖边,笑声朗朗。马湘兰浑身包裹着神秘之气,款款遁入尘世,种种不俗之兆,初现左右。然而,金星降临,马家却遭来一场劫难,让这兰花在幼年饱经蹂躏。正可谓:初生花蕾,突遭摧残,掩面呻吟,一地清泪,噩梦起,灾祸生,有缘无缘,皆在崎岖中。
祸袭花蕾
命中含金莫悱恻,幼时几多阑珊色。花蕾吐馨香犹在,岂是闺阁红颜错。
湘兰的降生,给马家平添几分艺韵飘香,更是让其父甚感欣慰。马家众多姐妹中,唯独湘兰最富灵气,马新亭遂疑惑不解:为何同在书香门第中,子女才艺却有如此差距?为寻个结果,他将女儿们一并叫到面前,令她们挨个诵读书卷。轮到马湘兰时,她的嗓音最为清脆,无论断句、咬字,皆是其他姐妹所不能比。马新亭由此探知,此女果真天生才智,确非后天点拨而成。
一日,马新亭众多文友汇集其家,因闻听湘兰才思敏捷,便邀马湘兰与众人一见。马新亭自恃女儿多才,欣然应允,便唤来湘兰。湘兰虽年幼,却不惧生人,倒是乐于在父辈面前展现才华。马新亭正与文友谈笑间,马湘兰竟斗胆开口曰:“屈原生长湖南,游过洞庭。可想而知,这位屈老先生对洞庭的荷花,自是相当熟悉,并且无数次品味过湘莲。可是,实在令人费解,为何不写‘沅有芷兮澧有兰’,而偏偏作个‘沅有芷兮沣有兰’呢?”
湘兰一席话,本想是在父辈宾朋中寻个聪明者为其解惑,然而环顾四周,众目相望,竟无一人能够回答。马新亭闻之一悚,望着聪慧的女儿,半晌无言。马湘兰见询问无果,便自己做了个精妙的回答:“这足以证明,屈原的眼中和心中,只是赞美兰花罢了,而兰花本身,则是高雅而清丽的花魂。”
湘兰言罢,众人皆拍手称赞,为其喝彩,口中不觉自来这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有此父辈的勉励,湘兰更钻进那墨香文卷之中,勤奋有加,自求琢磨经典于彻骨。读书之外,湘兰对古典诗词亦是欣赏赞叹,每每口吟佳句,心中清静自来。人文经史,更是让湘兰流连其中,玩味几番,深得哲思之甘美。
湘兰成长之岁月,正值嘉庆末年,大明王朝衰气尽显,不复往日辉煌。二百载风雨飘摇,渐渐露出疲态;十二帝更迭轮换,慢慢逼近凋零。社稷起伏,百姓疲敝,盛象已是明日黄花。政治颓败,权术流布,无官不贪,无吏不腐。从朝廷到地方,官场之恶,始终不改,地方官无德,横征暴敛;土匪地痞无良,甚嚣尘上;流氓为害乡里,百姓到处遭殃。水深火热之日,哀号恸哭无去处。此间景象,正是那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之征兆。大江南北,犹听一片喊声震天,熊熊烈火,燃遍两岸。洞庭湖畔,磨刀霍霍,不绝于耳。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乱世亦出才女。揣摩湘兰一生,便是在动荡的命线中,曲折反转,几经颠簸,几经荣耀,书写兰花奇妙,引后人关注。
马新亭虽为县令,却不入污浊之流,洁身自好,彪炳后人。其个性传于湘兰,使其同为正直之心,轻视钱财,崇尚道义,此种遗承,甚为珍贵。马新亭曾对同僚说:“画中见景方称妙,官到不贪始见清。我这县令,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但心里踏实,半夜敲门心不惊。”
想这大明王朝,能有这般觉悟者,虽不至凤毛麟角,却也绝非举目皆是。只可惜,马新亭或许生错了时日,这不合群的做派,这光明磊落的心地,竟常常引人背地耻笑,嘲讽他不懂为官之道,谓之呆板傲骨、脑不开窍,命里注定穷困潦倒。然而百姓深受马新亭恩泽,架桥铺路,审案判案,皆还草民清白,故此无人不感念马新亭之清正廉洁,对其甚是爱戴,称颂为“马青天”。
马新亭刚直不阿,自是拥护者有之,嘉许者有之,嫌弃者亦有之。对这泾渭分明的评判,马新亭略感辛酸,惆怅两番,也只好一笑而过,心中清明,不为所动,与家人也是常说及“清正”二字。幼年湘兰虽不能深解其意,但此语每每略过两耳,心中,怎能不泛起阵阵涟漪?倘若湘兰日后不遭劫难,嫁入正统人家,亦将是贤德忠厚的良妻、管教有方的慈母。
嘉庆三十五年,湖广两地,连遭暴雨,洪水泛滥,致使沣河暴涨,不少堤岸冲垮殆尽,数十万亩良田吞没不见,万千农民坐以待毙,死难者不计其数,流徙者亦难以估量。一时间,灾民遍地,饿殍成堆,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马新亭身为父母官,怎能眼见百姓受苦,于是开粮仓赈济灾民,写奏折上报朝廷,每日询问灾情,但凡有灾民上门诉苦,一概厚待。然而疲敝之世,凄苦之民,要想解脱灾祸绝非易事。马新亭虽尽力救灾,然其官小位轻,绵薄之力,怎能跟浩大天灾相抗,免不了深陷其中,越是出力,越是疲惫。
倘若换作他人,抗灾无力,理应被朝廷理解,况乎大明王朝多是昏聩之君,有几人见得流民失所,又有几人听得百姓呻吟?只因马新亭生性耿直,不奴颜婢膝,对上司向来吝于逢迎,不想逢此天灾,竟招来杀身之祸。
此祸之根并非寻常人,乃是当时的湖广总督。此人本与马新亭无大恩大怨,只因气量狭窄,心地险恶,加之平日看马新亭不惯,便生出祸害之心,却苦于无法整治。今番见洞庭水患,民声怨沸,便认定此为使坏良机,于是暗下杀手,以无中生有之罪,陷害马新亭。
那段时日,马新亭奔走灾区,意欲拯救黎民,怎奈无力回天,饿殍遍野,两眼间只能垂泪相对,更不承想忽然横生枝节:湖广总督撰文抨击于他,指责其赈灾不力。随后,总督将奏章暗送朝廷,称马新亭渎职失守,酿洪水大患并引怒众多灾民,为乱一方。
这等下作的栽赃,若是明鉴之心,稍作判断,便可明察一二。然而当朝世宗皇帝,昏庸无道,不辨黑白,竟听信一家之言,降罪于马新亭,赐他死罪,罪名归为“失职”。真可谓,陷害忠良性命于不义,忽略百姓抗辩于混沌。想来,这马新亭原本一介七品县令,家无豪宅,地无千顷,却落得如此下场。无德朝政,制造冤屈,转移视线,混淆视听,真乃王朝之大不幸。
马新亭得知发落结果,奈何不得,只得仰天长叹,悲鸣顿起,愤懑无比。月落悬空,对镜高呼:新亭自忖忠心为国,赤心为官,居然荒唐获罪,而此罪又极大,此生匆匆了结,来世以何颜面对君?虽然冤屈至极,然而却无处申明,马新亭自知难以抗辩,亦无人敢为其说话,死罪终不可免。
父亲遭此横祸,马湘兰却懵懂无知,只是于近日发现父亲暗自垂泪,每每抚其额头,便是无休止的惦念。不久,家中来了差役捕快,重锁厚枷,披挂于马新亭身上;家中值钱之物,皆被抄走收缴,凶恶嘴脸,处处呵斥湘兰。湘兰虽为女童,毕竟聪慧过人,所见所闻,皆让其痛从心中来,悲向泪行间。见父亲被锁链拽走,湘兰几步跨近,拖拽父亲衣角,怆怆不肯撒手。恶吏见之,恶语相向,怒推湘兰于地上。顿时,啼哭声响起,湘兰心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