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山。
记忆中的那条路线还清晰可见。
一切，都是从庆的脑波中读取的，并且被反反复复的回放了很多次，直到被深深的铭刻在内心深处。变得像身体本身一样自然。
原原本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因为，这是一次以姓名为代价的赌注，失败的结果就是死。
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秋天的歌声，悲凉、肃杀，凝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离镜头中的地点已经越来越近。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笔直的扑过来，就像一头头凶猛的魔兽。
让人颤栗不已的安静。
我紧握着晋的手，一种叫汗的东西不断从手心渗出。
残肢、断臂，散落在地上，和预想的完全一样。还有一些残破的躯体，兀自躺在一旁，首尾不能相顾。遍地流淌的脑浆，有的停留在指尖，有的糊满了一脸。有的，则和泥土混在一起，形成一格奇怪的丸子，一个个有序的摆放在一起，就像一场古怪的仪式，以生命作为贡品。
爆掉的眼珠，黄黄白白的液体不断的从脸上的空洞流出，黏在头发上，胡须上，看起来相当的可怖。
这里，简直就是人体器官的绝妙露天展馆。已经变黄腐臭的肠子从被破开的肚子里流淌出来，又被一一扯断。五脏六腑被搅成一滩烂浆，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那些曾经是肝或者肺。
有的头皮被扯下一大块，塞在曾经是嘴的洞里面。有的只剩下半颗脑袋，风干的脑浆粘粘糊糊的挂满了半边脸。有的被拦腰咬断，还有的全身焦黑，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就像半生不熟的烤肉。
一阵冷风掠过颈项。
我松开了晋的手。
她的脸已经苍白了，靠着附近的一棵树，不停的呕吐。
而我强忍着昏死过去的欲望，在这堆烂透里面拨弄着，寻找任何可能和晓有关的痕迹。
寻找，一切说明他还活着的证据。
即使一丝一毫也好。
虽然现在，希望已经相当的渺茫。
每走一步，那种预感都变得越发强烈，每走一步，都被一种名叫绝望的东西深深的笼罩，直到完全吞噬掉。
一声尖叫。
是晋。
她已经停止了呕吐，但是脸色还像之前那般苍白。而且表情也复杂了许多，既有恐惧，也有惊喜，还有茫然。
她的手指着树后的方向，而我隐隐看到一个黑色的衣角，从草丛中露出行迹。
那是晓最喜欢穿的大衣。
心跳在一瞬间飙到了一百八。
搜寻很久的结果近在眼前，但是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甚至有些虚浮。
毫无疑问，那就是晓。
虽然他的脸庞已经是类似刀刃的东西划上十七八道，一只右眼也爆体而出，胸口也被撕掉了一大块。但是，那种兀自微笑的表情，阳光自信的眼神，即使泡在血水里面，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就像是他的印记。
他还在艰难的喘着气，但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在看见我的一刹那，眼神亮了很多。
他似乎很欣慰，一起出生入死的我，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
即便对于他来说，命运的丧钟已经敲响。
我紧紧的握住他的右手，眼泪一滴滴的溅落在他的身躯上，和那些血水混合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他的表情很平静，嘴角还挂着那标志性的笑容。想伸出左手拍拍我的肩膀，但是刚伸出的一刹那，却又软软的垂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生命的汁液不断的从他身上流淌出来，渗进下面的土地里，染作一片殷红。
颤抖着的声音，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终于。。。还是来了。”
简短的一句话，被他断断续续了好几次，刚说完就猛烈的咳了一口血。
我撕烂了身上的衣服，去包扎他的伤口。但是刚一裹好，就被粘稠的血液浸湿。
绝望的哭声。
“没用的。。耐心听完。。。我接下来的话。”
晓颤抖着抬起了手指，示意我和晋靠向他的身边。他的话音已经变得相当微弱。
“二十多年前。。我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因为妒忌之心。。而出卖了。。我最好的朋友。。事后。。更是抹去了。。他的记忆。。这二十多年。。虽然。。我表面看起来。。阳光快乐。。但其实。。一直在。。内疚中度过。。”
晓意味深长的看了晋一眼。
“我对不起你。”
他咳出了一大口血，看起来生命之光已经相当的微弱，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明里暗里的。。赎罪。。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并不怪他。。希望你们有个。。好的结局。。我并不指望。。你可以原谅我。。”
这是晓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呼吸已经紊乱，表情也阴晴不定，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恶魔死死的扼住喉咙。
他的面部神经已经开始错乱。
他的胸部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最后又归于平静。
心跳似乎也停止了。
但还有微弱的脉搏，在手腕上慢慢的跳动。
一点点的消失，最后完全不见了踪影。
他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最后一点生命的星火，也熄灭了。
他的双手还牢牢的抓着我和晋，似乎还有一个最后的愿望没有实现。
“你不会死的！”
我一遍又一遍的晃着晓残破的身躯。
即便是灵魂状态，也会有湮灭的一天。
而那时，也是彻底的终结之日。
意识、记忆、情感，都将不复存在。
只剩下一块块的灵魂碎片，晶莹、善良，组成地狱的星空。
在被思念到的时候就会在高高的天穹上点起萤火之光。
就像天边的北极星，和一颗孤独的灵魂呼应。
这是世界上最凄美的故事。
远比生离死别，更让人心动。
因为，前者至少还有机会。
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某次大街上的邂逅。
像是电击，又像是灵魂的吸引，彼此之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命运的红线。
让两个有缘的人，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年龄相差悬殊，也会避过所有人的目光，走到一起。
对方，便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然而灵魂消失的时候，却宣告着一切故事的结束。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相似的灵魂，一个相似的人。
只剩下一颗跳动的心，在夜深的某个时候，怦然而动。
夜色却依然如故，平静的犹如一潭秋水。
只是一个心悸，一个幻觉，并不曾有人来过。
即便再经历千百世，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就像一个注定的错误，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只有思念，只有牵绊，还在天空中、地狱里、人世间，找寻一个永远消失的目标。
就像点上寒江的秋露。
戛然而止。
一阵波纹之后，又恢复永远的平静。
好像，思念，不曾来过。
晓的身躯已经慢慢的变凉，就像一块青绿色的大理石。那件时常披着的风衣还在微微的抖动，似乎在思念那一个个和主人共同走过的日子。
犯过错误，却也有过惊喜。
有过慷慨悲歌，有过任性行侠，泛舟江湖。
就像一幕精彩绝伦的大戏，即将走到尽头。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风声，如泣如诉，一遍遍讲述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远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别晃了。。大哥。”
晓咳嗽了两声。
我又惊又喜，但是却不敢说话，生怕一个无心的音节会把这微弱的火光复又吹散。
虽然现在，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但是，已经是命运的恩赐了。
晓竭力的支撑着身体。
他的表情还像之前那般痛苦，但是却又欣慰。
因为，晋正用一种饱含温情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憎恶或者恼怒。
对他来说，这就像一把通往极乐的钥匙。
所有的过错，所有的忏悔，似乎都在一瞬间消融，无影无踪。
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神谕。
我掏出了三生石。
那微弱的萤光洒在晓的脸上，看起来更加的安详。
就像不断注入的生命之光。
晓点了点头，手握的更紧了。
一股暖流传了过来，流遍全身，就像笼罩在早春的阳光里。
“这就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抹笑容，浮上嘴角。
像是尘埃落定，功德圆满。
我和晋的灵魂开始分解成一片片，就像流水中的落叶，随波逐浪，不知归处。
潺潺的流水声。
眼前的一切慢慢的模糊、消失，包括躺在地上的晓。
他最后的表情，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是发自心底的笑。
一阵强光。
我闭上了眼睛，这是晓最后的礼物。
再见了，我的朋友。
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必会重逢。
或者是作为人类，或者是作为灵魂，或者是作为尘埃。
我会记得这短短的时光，这段地狱之旅。
会记得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个晓的人。
脸上总是挂着会心的笑容，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
总是热情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总是，用自己温暖的内心融化层层的坚冰。改变着，一个个忧愁不知所终的灵魂。
并让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比人间更加温馨。
终有一天，会再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