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火车站,便有种中国每个城市的市场都有的奇特感觉。遍地的人,包裹货物出租车堵塞了通道。八十年代进军俄罗斯大地的中国倒爷早就调转方向,向东欧推进,八十年代的倒爷假如不横死,就发了横财。但一代一代新的中国倒爷进入商品流通的大市场,他们差不多都是中国大城市的青年人,一代比一代机灵聪明,且趾高气扬。熟悉的中国话,使我有点窘迫。
“有什么好卖的?”
“走走卖卖。看这些捷克佬差啥喜欢啥就卖啥。”
倒爷总归是倒爷,是生意耗子精。布拉格不是俄罗斯内地城市,缺吃缺穿,缺日用品。这儿得用些异国小情调榨油水,异国大情调是另一门道里的事。而且成不成都是一锤子定音,没有回头客。他们获取猎物,一干二脆,短捷,致命。然而,大生意大买卖他们搞不过官倒,像华信公司这些地基稳固、实力雄厚的老霸主们。“这个奸商民族!”我愤愤然,忘了自己的肤色和母语是什么。
售票处长蛇队形摆动到门外半里长,加塞插队的多半是女人。洋人也学会了中国人不规矩排队的一套。队伍混乱伸缩、膨胀到庞大无边。
我挤过人群,即使靠开后门或在人群中找黑市,弄到一张火车票也要花上一两个钟头。到易北河流域一带,就成为一个念头,定格在脑子里。我未必真想去那些典雅捷克味浓厚的小镇呆些日子。
在那里,我完全可能会被闷死。那么,我还是留在这城市么?租一个价廉实惠的房间,天天面壁思过,不被任何人打搅,也不进入任何人的生活!我怏怏地靠边上侧着身子走。穿着宽大的衬衣、缺一条腿的妇人在树荫下吹着黑管。不由得想起布拉格历史悠久的浪漫,我停下脚步。
我略略一回视,没有看那妇人,而是面对朝我涌过来的音乐。一个戴白黄双色帽檐的男子,屡次进入我的视线:瘦弱,走路有点不稳,像是旅游皮鞋出了什么毛病。他当然是在跟踪我。
他很好,把我从吹管妇人制造的世界里拉回,我应该谢他才是。没有慌张,也不惊讶,我只是加快了步伐。
两个女警察在草坪上,驱散妄图以草坪为床的旅客。他尾随一辆在人群里靠按喇叭慢慢滑行着的轿车。我趁机穿过草坪,从草坪中间小径绕回马路。我不想叫出租车,也不想乘地铁。地铁里那双犀利的眼睛,带着使人不愉快的威胁,浮现在眼前,那人也一定在我的四周。
老古董的有轨电车丁当响着,在十来米的站前,正待开车。我跑得再快也赶不上,它的门已合拢,朝我站着的小食店驶来。绿灯由黄变红。
我招手,自然不抱任何希望。
电车居然停下。司机戴着近视眼镜,一个小年轻,栗色头发散开在肩上。我疾步蹿了过去,跨进敞开的车门。我下意识地回望,确信没人跟上,才掏出零币买车票。一个急刹车,我踉跄了一下,赶紧抓住车厢里的钢柱。
好吧!我对自己说,即使你找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像蚕蛹那么裹起,那种人也会像狼犬,嗅出你的味儿,找到你。那种人,不知何方神仙下凡,把目的隐藏得不露端倪。
我干吗要租房子,另择其他城市避开这儿?我就赖着脸,装着不要脸,住花穗子已划了三个月支票的旅馆得了。等着她的惩治,等着会来临的一切,这才像我!电车在街道间响着铃穿行,朝西北老城驶去。花穗子怎么对我,是她和我之间的事。而现在,起码有两方甚至三方的人瞄准我,东方财团、LESP,还有想在对抗中捡大便宜的捷克政府,都不会放过我。
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蠢,常常我想蠢一点,也办不到。蠢就是福气,我就是少福气。
不管怎么样,有一条规律是颠扑不破的:我和自己过不去的倔脾性,与生俱来,只有听之任之,无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