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不管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在心里说,我都必须沉住气,在这儿做一件梦想过多次的事。是的,许多年了,我都幻想面前有这么一台机器,现在,有这么一台机器摆在面前,我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我将金属黄圆牌重新插入键盘,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对不起!你已经查询过了。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这样做,会损失掉你自己的程序记录,也就是损失掉你自己的生命体验。”
其实这个条件,对我而言并不完全是坏事。无肝无肺无心——符合我死后决不留下生命历程记录的愿望。活得太长既误己又误人,活得精巧才是一门艺术。于是我极其爽快地说:“请进行!”
屏幕上恢复到起始状态,用得着选择吗,我说,“我只需要看自己的以后。”
屏幕上的字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按了“帮助”键。
屏幕上出现一个孕妇,脸却是我的。这不太好笑了吗?我继续按“时间”键。回答为:三个月后。这么说,孩子现在就在我的子宫里了。
有点黑色幽默。这样的以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按“退出”键。
不男不女的声音好像在琴弦上平和地跳动:“你还想继续查询吗?”
“不!”我下意识地想说。转念一想,应该查下去,我不能对自己的命运听之任之。但是晚了,机器拒绝服务。
我怀了孩子,谁的孩子?只可能是桑二。他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有过性关系的男人。准确地说,彼此只见过几面,仅“睡”过一次。那个小胡子卡车司机怎么说的,说我胸前的项链坠子是圆寂的大法师之物。
我给一个教派大头目怀了孩子?或许一切都是桑二的安排?从我下飞机起。他每次救了我,也每次不让我逃走。我是他的情人还是囚徒?
我是什么人,把我弄成什么人了?一架生育机器?
我从铁椅上站起来走出过道。查阅厅依然巨大而暗淡,可我却能从漆黑中辨认出厅的整个布局,大致轮廓。
世界全息资料中心出口由一组钢玻璃自动门连成。门内大理石的地面柱子、空间的宏伟,使几个警卫和参观者像小黑点,微不足道。
走出门口,脚触及台阶,我就感觉阵势不对:二十来步的台阶下,马路边有好几辆汽车,车里人一看见我,就陆续走出车门,一边朝我走,一边戒备着对方,都是一色的东方人。
我迅速退回大厅。迎面走来三个神色严肃的女人:“请女士跟我们来,你有危险。”
我尚未从另一个惊恐的世界脱身,又钻出这三个女人,本能地不知道该信任哪一拨人。就在我犹疑不定之时,两个戴帽的男人冲上来,把我从女人堆里拉出来。
真正的中国功夫,快、狠、准,眼花缭乱。人不断从石阶下奔上来,加入打斗。不知为何都没有用枪,可能有命令不能枪战,以免伤及——我?趁双方打成一团,我一脚踢在抓住我的男人膝盖上,他没料到我踢得那么狠准,在刹那间手握得松了点。我抽身紧跟寥寥无几的参观者,慌张奔出大门,急冲下马路,往人群里疾走。
跨过街,进入一家热闹的商店。店中央的平台沙发上,一个正在试鞋的日本女人,穿白樱
花绸裤,笑吟吟站起,走近我。她抓起我的手。一辆车嘎的一声停在店门外,从车里跳出桑二。日本女人掏出手枪,咔嗒一下打开保险。桑二冲进店的速度奇快,他臂膀一拐,手一抬,日本女人
握着的那把手枪便飞了出去。桑二撕下日本女人脸上一层皮。“嵇琳?”我惊异地叫道。她点点头。确实是她,嘴上挂着一丝冷笑,侧过脸咬了一
下自己的衣领,顺着店门滑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纠正可笑的姿势,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前,在长江之滨她和我看露天电影时,我们曾共同目睹过女特务的畏罪自杀或女革命者的坚强勇敢慷慨就义,没料到她却和那些奇女子一样。
桑二叫我赶快上车。他一踩油门,车打了个急转,避开围上来的两人,驶过世界全息资料中心院墙。从车后玻璃远远望去,桑二派来保护我的换装的僧侣,还未完全结束与谋杀我的人的战斗,尤其那三个女人武艺精湛超群,边打边往后撤。
车过洛克菲勒中心,穿过四十二街,车流拥挤起来。这个处于内外武斗中的曼哈顿,依然是秩序的模范,人们耐心等着车流疏散。马路一旁的露天茶座,树木花团锦簇,茶座装饰着天然云石和飞腾的人像。
感觉安全了,我才说:“这下你可以说实话了吧!为什么这样对付我?”桑二不理睬我,他转动方向盘,抄小巷进出,像在这座城
市的肠子里穿越。靠近华盛顿广场,桑二说,“你把后座那顶帽子扣在头上。”我照他的话做了。然后他就朝我住的鱼鱼那幢公寓驶去。我目瞪口呆,寓所的大楼已飞掉了屋顶,破烂的人和家具
都堆到街边。救护车正在往楼外输送伤员,警察楼里楼外忙着,
拦了不准通行的栏栅。我和桑二坐在车里往外看。“鱼鱼!”我大叫,要下车去,被桑二拉住。“你的朋友肯定完了。走吧。”难道就这么在世界上消失了?我眼盯着马路边一个伏在地
上泣不成声的人,仿佛那就是我。鱼鱼未能将自己系于颜料桶上,随飞机一起炸成碎片,钢铁、血肉、缤纷的色彩组成的碎片集合,抛撒在原野早已铺好的巨大画布之上。我知道他做梦都想这么来一次“行为艺术”,但却未实现。
“我必须让你看到,否则你还会回到这儿。”桑二不等我问就说,“这是阿巴年札干的。你或许见过他,一个盲人,我的表弟——大法师的弟子。”
“我见过他?绝不会的。”我重复他的话。我每次逃跑,都有几队人“护送”,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了,至今不觉得哪一派与我有何相干。
我们顺着哈德逊河驶着车,暮色映出浅淡的紫红紫红的云,比河水流得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