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浴场,父亲领着五岁的儿子来游泳。儿子已有二年没见到海了,他和他母亲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城市有他另一个父亲,因此他没有机会见到眼前这个父亲。就是三小时前他如果走在路上,他都认不出茫茫的人海中哪一个是他生身父亲。
儿子欢喜地扯着父亲的手,他蹦蹦跳跳,有点按捺不住,却不能快走,他不停地仰起脸看父亲,他有太多的要求想对他提出,可是父亲总是阴沉着脸,他目视前方,不太关注他的感受,这让他早熟的心有点皱巴巴的。
终于他问父亲,你来游泳还忘记不了妈妈吗?
父亲这才低下头,用他宽厚的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仿佛要把它攥碎了,说,不,我早就忘记她了,只是她像我身上的一块伤疤,阴天下雨总要痛一下。
儿子听了父亲的话说,我也痛一下,不阴天我也痛一下。
父亲打了个愣,父亲说,你懂什么?你也懂痛?
儿子说,我当然懂,矮父亲一给我脸子看,我就痛一下。儿子把另一个城市的父亲称作矮父亲。儿子的话让眼前的高父亲心里一阵紧缩。他问儿子,他打你吗?儿子说,他不打我,可比打还狠,他罚我站,妈妈一公出他就罚我站,他说我像我的亲爹一样是个没用的骒马。
儿子的话让他攥着儿子的手出透了冷汗。儿子感觉到了,他抬起头望着父亲,他在等着父亲的回答。
父亲无法回答儿子,面对儿子他有些无地自容。三年前一次事故他损伤了他的下体,成了没有功能的李莲英,自那以后妻子彻夜不归,他不明白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一旦没有了那种交流会毅然决然担起背叛,又是那么明目张胆,情形令人齿寒。
海滨浴场这天人不算多,这让他焦灼的心有几分疏朗,阳光在沙滩上撒金子,他带儿子去登记处领泳衣。儿子没有得到父亲的回答仍然热情不减,他跟在父亲身后捡贝壳。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对他比较热情和恭敬,特意为他找合适的泳裤。
泳裤找好了,是一件墨绿色的,宝石一样剔透,漂亮得没法说。但是他看了一眼,一字一板对女人说,我不想只要泳裤,我想加上泳衣;我也不想要绿色,我天生恐惧这种颜色。
年轻女人看了看他,说,巧了,我刚缝制一种男式连体泳衣,你可以穿它试试。女人说着找来她的制作,却还是那种宝石一样的墨绿色。他一看很生气,他认为他的问题女人没有足够重视,或者说,只重视一半。他看一眼十米开外的儿子在疯狂地捡贝壳,觉得他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就压低声音说,你是说,我非穿绿色不可?你是说,我就可以当王八?他恶狠狠,脸部扭曲得变了形。
女人大吃一惊,之后红着脸说,这和那东西没关系?你不是有病吧?女人的声音也很低,尽量不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
他没有回答,把泳衣甩给了女人。这让女人为难了,但女人还是开始了翻找,不是为了找到,而是为让眼前的人平静。女人心里明白,找也是白找,自己就制作两套,一套是这件,另一套是为父亲准备的,父亲不肯在女儿的浴场只穿泳裤。
大海开始召唤了,儿子听到海浪的声音有点不能自己,他不捡贝壳了,身躯在父亲的怀里不住扭动。父亲终于拗不过儿子,对女人说,随你便好了。
那件绿色的连体泳衣被他拿在了手里,配上儿子的黄色两者浑然天成,可是绿色的泳衣真的太小了,装不下他一米九的身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穿上,却发现它不合时宜地开了线,光光的脊背露在外面,他最不愿想起的下体也稍显突出。
儿子在救生圈里等不及了,小脚丫不住地在海水里拍打,他一时火起,干脆甩掉泳衣,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跳入水中,愤怒中他一点也不顾体面了,游客的观瞻赶不上他心里的伤痕。
儿子乐得哈哈的,声音像铜铃在大海的上空碰撞,儿子说,爸爸你光大腚了!儿子的家乡土语终于感染了他,他这才自嘲地说,我是想洗洗裤头,我的裤头一周没洗了。
儿子相信了,他太小了,无法辨别这是父亲对命运强烈的抗议。
远处的女人跑了过来,她的腋下夹着一件白色带黑条条的泳衣,这是她为父亲准备的那件,父亲曾骄傲一时的个头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高大。
女人要到他们跟前时,他用衣服遮住了自己的下体,女人没去理会这些,把手里的泳衣泳帽扔给他转身离去。
立即一匹高大健壮的非洲斑马出现在蔚蓝的海水里。他兴奋极了,他喜欢这个色调,喜欢这样的雄姿,他几乎都想振臂高呼了。
可是儿子不喜欢,儿子撅起小嘴不想游了,他说,我不喜欢斑马,我喜欢青蛙,那个绿色的泳帽多像漂亮的卡通蘑菇。
他望着儿子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想扫儿子的兴,又舍不得斑马,只有哄儿子,他说,青蛙游得慢,斑马游得快,不信我游给你看。他率先向大海深处游去。蓦然回头,却发现女人和儿子,手扯手站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