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到渡远市场买菜,碰到一个人,是从美国探亲刚回来的小五的妈妈。小五是我早年的同学,我是吃着她妈妈的菜包子长大。那时候她们家在校门口的西北边缘,每日上学都路过她家,有时就故意在家不吃早饭,到她们家吃早饭。
小五的妈妈现在比那时苍老了好几倍,但是和她的同龄人比,她还是年轻的。她见我匆匆走过来在她后面排队,就让了让说,你们年轻人都忙,不如到我前面来排。我对她笑笑,这才发现是小五的妈妈。
小五现在已经去了美国,我就问了小五的情况,她说她现在很好,生了个孩子,是女孩儿,去年她过去帮她把孩子带到六个月。我问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多呆些时日,也好帮小五多带带孩子。小五的妈妈说,她早晚要靠自己,不如让她早一天靠自己。我听着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也就不再多问,专心致志地买菜。
我正选菜,身后小五的妈妈的话语让我回过头去。我以为她是和我说,回过头才知道她是对着身边的一位年轻人说,小五的妈妈一边说一边打掉那年轻人的手:掏什么掏,这里哪有钱,钱都在这儿,喏,这不是?她从裤腰里掏出一百元,塞给了那青年,那青年面红耳赤,把钱撇给了小五的妈妈,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周围看到这场景的人都没明白小五妈妈和那个青年是什么关系,包括我也没太弄明白,别人不明白不能问,而我能问,我就说,大妈,您孙子长那么大了?小五的妈妈说,那哪是我孙子,那是龟孙子,偷钱的大户,我是羞辱他,我哪是给他钱,年轻轻就走下坡路,走到哪时呀。
小五妈妈的话让所有人都投过来惊诧的目光,有人问,那他要真要您那钱,您不心疼呀?小五的妈妈说,有什么心疼的,他都踅摸我好几天了,我哪能躲得起他呀,不如早给他,他就静心了,我也省心了。在场的人都笑了,说,大妈,您这不是美国风度吧?是不是美国都纵容小偷?小五的妈妈说,美国不纵容小偷,是我纵容小偷,我每天看着他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还要装成正人君子,我替他们累呀。
小五妈妈的说法有些另类,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不就是良心发现,有了知耻心,而没要他挖空心思想弄到手的钱吗?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和小五妈妈匆匆告别我就回家做午饭了,但是我心里却把这事陈列了起来,有一天吃过晚饭,听到渡远花园的舞采震天,就想出去看看,没准儿在那能遇到小五的妈妈,那天着急没问她的门牌号码,但也断定她一定住在渡远,不然不会到渡远买菜,也不会对渡远的小痞子那么熟悉。
我们单位前几天发了一套保暖内衣,非常适应老年人冬日里穿,就想带给小五的妈妈,感谢小时候我没心没肺吃了她老人家不少包子。
渡远每晚都举行舞会,我在人群里没用费劲就找到了她,她正在跳一曲西方的圆舞曲,不过她是自己跳,不像别人都有舞伴,就想这老太太也许是清高,自己跳还把舞曲跳得那么卖力。
就在我注意力有些分散时,小五妈妈身旁的一对老年舞伴突然出现点事情,一个拥着舞伴的六十几岁的男人一下子出人意料地倒了下去,他的倒下让他怀里的舞伴也跟着倒了下去,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长得小巧玲珑,即便是现在也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娇小宜人。这个小个子女人发现自己的舞伴倒地那会儿,她的一只手就迅速地托住了那老年男人的头,她的动作是那样准确,那样到位,那样不惜自己的一只肘臂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也可以说她的跌倒是为了他钟情的男人而跌倒,稍稍有些常识的人都会对这一点供认不讳。
人群开始乱了,不少人张罗叫救护车,有人提醒找家属。
小五的妈妈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那个泪水涟涟的小个子妇女跟前,对她说了什么,那小个子女人点点头,之后小五的妈妈就把自己的运动装脱下来,放在了那老年男人的头下。一会儿家属来了,来的是儿子和妈妈,他们没有看到刚才手托头流泪的那一幕,没有看到那狐死守丘的那一幕,他们只把死者弄到救护车上,然后绝尘而去。
救护车走后,地上只剩下小五妈妈那件红色的上衣,谁都以为小五的妈妈再也不会要那件死人枕过的衣服了,但是出乎人们的想象,小五的妈妈从容地把它从地上捡起,抖抖上面的灰尘,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穿在了身上。
远处的树荫下,那个小个子女人在掩面哭泣,小五的妈妈走过去,和她做了个长长的拥抱,她宽厚的手掌,在小个子女人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像数着岁月难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