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很辛苦,需要手脚并用,墓道通往井壁的空间原本很宽,慢慢地越往上就越窄,而他们的攀爬姿势换做了打开双手双脚呈“大”字形的姿势慢慢往上蹭。
半星的光亮打在了盘长生身上,看起来像是月亮的光辉。他艰难地抬起头,只看见谷清阳娇小的身躯越爬越快,“别走那么快,小心出口有危险!”
“十四日,鬼敲门……人在笑,鬼在哭,扶乩错把人来找。”
阴森森的歌声飘过耳际,盘长生眼神一滞,手脚慢了许多。而谷清阳快爬到头了,他恍惚地跟上,脑海里盘旋着那首诡异的歌谣。
他仿如一人在崎岖山路独行,前路茫茫,梦如路长,一路踏雾夜行。荆棘满地,妖树扑面,所有的路那么迷茫,所有的路那么狰狞,狂乱得一如分不清谁是人,谁又是鬼。
他看见了,惨淡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不是在医院里正昏迷不醒吗?为什么又见到她了,她身披重孝,坐在井边,手缓缓地举起。
她要掰开自己扶在井边的手吗?不,她在戴面具,她拿起一幅精致的玉覆面缓缓地往脸上扣,盘长生大喊:“不要戴!”
那张脸看着他,没有眼睛,没有呼吸,只有一张放着冷光的玉脸,死神的脸。她轻轻抬起了手,诡异的玉唇笑着,手冰冷、指骨劲力十足,机械地掰开了他的手。他飘飘荡荡地往百米高的墓底摔去,再无声息……
晨雅里坐在井边依旧在笑,良久,一阵叹息仰头翻身下井……
冰凉顺着他的脸滑下去,滑过唇,滑到脖子,他睁开眼眸,原来自己没死。他正好好地躺在井边,他第一次梦见晨雅里跳井的那口井边。
盘长生茫然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又做梦了?”
“知不知道,你捡到的严心的手机其实不是她的手机!”一声幽叹飘进耳膜,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打着赤脚,并没有穿那双让人惊惧的红嫁鞋。抬眼看去,是晨雅里站在他面前。“手机?!”盘长生想起了他在严心身旁捡到的手机,里面有信息“下一个是你!”
这个“你”究竟指谁?是晨雅里、谷清阳还是盘长生他自己!
眼见着晨雅里袅袅娜娜地往回走,他猛然醒悟,连忙拨打电话,他要问问医院那边的情况怎样了,晨雅里不是还在昏迷中吗,那他面前的又是谁?
手机没有信号,这让盘长生心里顿时没了底,看着晨雅里消失在“诡门关”冥铺里,他跟着她走。是的,诡门关又出现了。
铺门上依旧挂着一对红灯笼,踏进门槛,眼前被白花花的纸糊住了眼睛。衣纸纷飞,扑了他满头满身,泛黄衣纸的陈腐味道之外还有另一种香味。铺堂正中的一对太师圈椅上依然分坐着两个蜡像女人,她们后靠着苏绣石榴纹底百子戏婴图三条屏堂画,面前摆着案几,几面上香炉熏着香,那对有芯的白蜡烛此刻并没出现。
店内很安静,四周很安静。晨雅里去了哪?
店铺不大,他连忙挑开帷幔转进内室。依旧是那张古典精致的作为婚床用的拔步床摆在那,像在对他叫嚣。床上没有人,“你在找谁?”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回头,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她的目光透过他的身体,望向他身后的虚空,那番话就像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一样。
“要不要听一个故事?”不等他答话,女人自个儿说了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久呢,应该是我外婆的妈妈的妈妈传下来的故事吧。当年京城里来了一家人,他们可穷了,穷得揭不开锅啊。”
随着女人的讲述,盘长生的脑海里展现出一幅幅过往的画面,如放黑白电影一样,慢慢地清晰起来。
那家外地人姓归,这家子人丁稀薄,只能在四九城外而住,他们家住的地方就在京郊外的一处公主坟上。公主坟是个地名,但以前倒是埋过一位公主。都是前朝的事了,连公主的来历也说不上了,倒不如城内公主坟那条街道热闹。此处芳草萋萋,人烟疏落,没几户人家。在公主坟的另一头,那里是个颇为热闹的村寨子,村里还有几户大户人家,虽比不得内城的富贵,但也算是土霸王了。
归家人尽管穷困,但也算勤劳,更有祖上留下的手艺活,扎纸人儿,所以慢慢地也算站稳了脚。这归家人的生意不做别的,就是帮人做纸扎,搞冥器活。虽说这活上不了门面,但归家人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精致。那些个童男童女做得是栩栩如生,一米多高的男女童娃与真人无异。
这对童娃是很重要的冥货。陪葬离不开它,送殡出葬也少不了它。这种娃娃称为阴童,有了它们领路,先人的亡魂不至于在黄泉路上落单或迷路。富家大户遇到丧事都指定要归家人全权负责。慢慢地,归家人的手艺活就传到了内城里,连内城里的达官贵人也光顾他。所以归家人的冥器铺卖出来的东西要比一般的冥器铺里的货物要贵上许多。
这些阴童可讲究了,他们穿在身上的行当都是一针一线精雕细琢的。如是喜丧,用的一般是喜庆的阴童,阴童身上的衣裳是浓妆艳裹的戏服,大红戏服按着真人戏服的形制规格样式而做,连戏服袍子的蓝线红底的海水纹都是一模一样的条数,丝毫不差。这也是做起来最有难度最考究的。而阴童的“肉身”也是用了祖传的方法去做,肉身柔软如同真人。只余脸上那抹笑和那抹诡异的胭脂使得阴童看起来诡异而恐怖。它们的恐怖就是来自于它们真的很像人,像死去的人。
这一切都不妨碍归家人的生意,但奇怪的是没多久,有人开始听见归家冥器铺里传来了哭声,娃娃的哭声。
原是赶夜路的人,在经过这条偏僻的道儿时听见了娃娃的啼哭声音,那本也不惧。后来碰巧有一个外地人经过此路进内城,走到公主坟上时就迷了路。赶路人忘了怕,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只见四处野草遍布,家家户户没有半点灯火,漆黑笼罩住这条村。四处静得出奇,赶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全身一震,一种恐惧感觉上来了。他感觉到了有人,他的身后跟着“人”。那种感觉很强烈,也很诡异,全身不停地抖,但害怕什么却说不上来。
“谁,谁在后面?”赶路人猛然回头,没有人,只余“谁在后面”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他周围。他心悸,加快了脚步,但他感觉到了背后细若游丝一般的呼吸,那种呼吸没有半点人的温度。呼吸贴上来了,贴上了他的脖子,贴到了他的脸上,刺骨的冰冷。他不敢回头,他已经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了。他自己的影子上盘着一个人影,人影很小,人影的身子坐在他的影子肩上,而头则搁在他的头上面。
心瞬间凉透,他的肩膀上坐了一个“人”!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发足狂奔。“呜——”一声哭透过诡异浓黑的夜向他袭来。赶路人一个激灵,连忙停住,寻找哭声的方向。那种奶声奶气的哭声是娃娃发出来的。雾气更重了,让他看不见前方,路在他脚下蔓延开去,不知要通向何方。只见前面有对暗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似要马上熄灭。看见灯火,赶路人如看到救星一般,直直朝着挂了灯笼的人家走去。
突然眼前一黑,他直直地摔落,他惊恐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看到了,看到了他在向深渊坠落,他被骗了,他看见他摔落的地方站了一对娃娃,十岁左右,朝着他露出了微笑……
赶路人没有死,他刚好被坡道上一棵巨大的树挡住了他下滑的身子。但他死里逃生后更加的害怕,因为他又见到了那对娃娃。
那是在他侍候的主人家里看见的。赶路人家乡大旱,唯有跑到外地投奔亲戚。碰巧当他赶到时,那大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人手不够,也就立马让他留下做帮手。而他的任务就是守灵,主人家的女儿去了,停灵满七天后就要下葬。他守的那天是最后一天,当他走进灵堂,他脸色“唰”一下全白了。灵堂内中间处停放着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棺盖明天才会合上,让亲人们做最后的凭吊。棺头处放了一盏灯,白蜡烛流着泪静静地在守候。那是长明灯,此灯是不能灭的,否则死者去得不安,那活着的人就会受到诅咒,所有的人都会受到诅咒。
赶路人从小在乡间长大,这些规矩他都是懂的。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只有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这么年轻就去了,多少含了怨气啊!赶路人又想起了乡间老辈人说过的话:如果是有了婚约的年轻女孩儿去得早,入殓时一定要按新娘的装束下葬啊,不还了她这个愿,她是不会安心去的啊,那活着的人就会不得安生了。
背后冷汗涔涔而出,赶路人从小胆子小,对老辈人的话更是深信不疑的,而此刻躺在他面前棺材里的女人一身凤冠霞帔,惨白的脸上涂抹了浓浓的胭脂与他“对视”着。棺材里的女人并非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棺材两边立着两个人,那是一对十岁左右的男女娃娃,惨白的脸,诡异的笑,血红的嘴,和他昨晚碰见的一模一样。他们穿着喜服就这样笑着看他,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闪烁着异常的亮光。
女娃挽着两个髻,那满头乌发黑亮而有光泽,几朵梅花钉子发夹别在发间。她的身上穿的是暗红的团蝠纹红袍,暗底的灰色石榴花开满了衣裳。衣裳的每一朵花每一处纹饰都做得精致美观,她的手附在身后,袖子滚金边的针线图案看着眼熟,但赶路人想不起是什么图案了。男娃也是一身红袍,衣着上的细节比活人身上穿的还要讲究。他们一直站着,没有动过。赶路人也一直站着,没有动过。他站在门槛边上,不敢进去。
“小苟,站着干什么,快进去看好长明灯,可不能熄了的!”另一个守夜的家丁从后走来。
“这对娃娃是人?”小苟变得语无伦次,开口就胡乱地问了一通。家丁一听“扑哧”笑出声来,“这是假人,是归家人的手艺了,怎么样是不是跟真人一样?!它们那身行头啊,够我们吃好几年啊,那做工多精致逼真。吓着你了吧,别怕,只要灯不灭,守过了今晚就是了。”
听了这番话,小苟没有为此而宽下心来。因为他知道,他昨晚碰见了鬼魅,这对娃娃的鬼魂。它们差点要了他的命。此刻,它们又出现了,它们为什么要缠着他不放。身体禁不住地哆嗦。
“别怕,这是丧事用的阴童,有了它们,主人在黄泉路上就不会迷路了,会一路走到底。”
“那路会通去哪?哪才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