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其的记忆里,在大伯家,多数时候是两个老女人坐在堂屋里一言不发。奶奶抽着大前门的纸烟,大伯的母亲手里端着一铜制的水烟壶咕噜咕噜地也抽着烟,而齐其一般是在一旁剥着炒得香喷喷的南瓜籽。奶奶要齐其叫大伯的母亲为大奶奶。大奶奶看上去很老,眼睛都眍进去了,猛地一看,只看见她的眼眶,而看不到她的眼珠子。她看人好像总是对着阳光,要眯着眼睛去瞅。她的声音很细很尖,声音一出喉咙像不能在空中留存,一阵风便可吹走。她比爷爷大三岁,所以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很老了。齐其从没有听她们说过爷爷,虽然她们是因为爷爷才坐到一起的。大奶奶的手边常有一本竖排的繁体字书,好像是《三国演义》,每次奶奶过去,也会顺手翻一翻,两人说一会书上的事。
大奶奶是裹过小脚的女人,她的小脚不正规,应该是裹到半路上又松绑了的那种,所以变成了几不像,不像三寸金莲不像一双女人的脚连人的脚都不像了。有一次,齐其与奶奶去的时候,大奶奶正在后院洗澡,澡堂前的靠背椅上挂着一双泥棕色的上过棉布底子的线袜,长长的,挂在那,一头都过了椅子的靠背,大奶奶趿着布鞋从澡堂里出来,散着一头麻白的齐腿的长发,平常她都是用簪子把头发缠得紧紧的,在后边束成一个圆结,露出光光的额头。可是此时,她除了披头散发,还裸露着那双苍白畸形的从不见天日的脚,以至于齐其站在那,惊吓得半天没吭声。像撞上了鬼,惊怵地看着。披头散发不穿袜子的大奶奶,容颜苍老,目光浑浊,轻飘飘的,单薄地站在风中。那样子一直留在齐其心里,偶尔一想,脊背骨里便有丝丝阴风吹起,寒意阵阵。
奶奶叫大奶奶大姐。偶尔会告诉她,老头子这一向老咳嗽。大奶奶便会附和,说,他年轻那会,一受凉就咳。在大奶奶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她与爷爷的结婚照。照片里大奶奶看上去不是很丑,额前一缕桃形的刘海,眼睛细长细长,有些往上挑,神情是恬静的。当时她穿着宽袖上衣,系着龙飞凤舞的围裙。而爷爷却只有十七八岁,穿着长袍,没有一丝笑容地站在那。不知道大奶奶是否见过年老了的爷爷,要不她心中的丈夫始终就是个后生。